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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人论坛 -> 落魄书斋 -> (转)在线阅读——斯蒂芬金故事之《迷雾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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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的卡片
55 级别: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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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 帅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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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在线阅读——斯蒂芬金故事之《迷雾惊魂》

寄出的卡片 说:
迷雾(THE MIST)
 
  ----根据电影《迷雾》改编,参照原作者斯蒂芬金英文原著
  引子
 
  一座风景秀美的小镇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浓雾瞬间淹没。雾中传来阵阵惨叫,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戴维和他的儿子与众多镇上的人被困在小镇超市里,等待雾的消散。浓雾并没有如期望的散开,而走进浓雾的人一去不返。浓雾逐渐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恐惧、惊慌、挣扎、悲伤、绝望……人们的精神濒临崩溃。如何才能活着走出迷雾?面对超市里几近癫狂的人们和超市外吞噬一切、不可知的迷雾,戴维紧紧搂着儿子,开始了艰难的求生之路……
 
  一、风雨来袭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七月十九日那晚,新英格兰北部有史以来最凶猛的热浪终于平息,随之而来的是西缅因州前所未见的大雷雨。
  我们住在长湖畔。就在天黑之际,我们看见暴风雨夹着千军万马的阵势,朝我们这个方向横扫水面而来。暴风雨来袭前的一个小时,空气完全停滞。我父亲在一九三六年时插再船屋上的那面美国国旗,有气无力地垂挂在旗杆上,连旗边也没飘一下。热气浓得化不开,恍如采石场的止水深不可测。那天下午我们三个去游了泳,但除非游到深水区,否则浸在水里也不见得凉快些。黛芬和我都不愿撇下比利游到深水区去。毕竟比利才五岁而已。
  五点半时,我们坐在面对湖的平台上,懒懒地用叉子挑着火腿三明治和马铃薯沙拉,用这当作晚餐。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只想喝浸在冰桶里的百事可乐。
  吃过晚餐后,比利又跑到屋外玩爬杆了。黛芬和我继续坐着,一边抽烟、一边眺望平静无波的阴霾湖面,和远在湖对岸的哈森镇,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几艘汽艇在湖里来回梭巡,噗噗作响。对岸的松树林看起来灰扑扑、无精打采的。西方天际现出浓密而深紫的雨云,有如一对大军般层层涌现,偶尔夹带着一道闪电。隔邻的布伦.诺登开着收音机,收听华盛顿山顶播送的古典音乐台,每次闪电一现,音乐就变为吱喳作响的静电声。诺登在新泽西当律师,他在长湖的居处只是间避暑的小别墅,没有暖气或御寒设备。两年前,我们为了两家边界吵了一架,最后甚至闹上地方法庭,我赢了。诺登认为我之所以会赢,只因为他是外地人。我们从此便有些互看不顺眼。
  黛芬叹了口气,拉着胸口的小背心扬了几下。我怀疑她会因此凉快多少,不过倒是蛮养眼的。
  “我不想吓你,”我开口道:“但是我想待会儿,会有场很大的暴风雨。”
  她怀疑地看着我,“昨晚和前晚也都有雨云呀,大卫。后来不都散了吗?”
  “今晚不会。”
  “不会吗?”
  “要是雷雨太大,我们得到楼下去躲一躲。”
  “你想会有多糟呢?”
  我父亲是第一个选择在这一侧湖岸定居的人。他年少时和他的兄弟一起建了间避暑的小木屋,就在目前我们这栋屋子的所在。一九三八年,一场夏季暴风雨将小木屋夷为平地;连石墙也垮了,只有船屋侥幸逃过一劫。一年后,他开始建这栋大房子。暴雨来袭时,真正会造成房屋损害的其实是树木:老朽的大树会被强风吹倒。这是大自然定期清除房屋的方式。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我没亲眼见识过一九三八年的暴风雨。“但是从湖上吹来的风,威力比得上一列特快车。”
  不一会儿比利回来了,喃喃抱怨爬杆一点都不好玩,因为他全身都被“汗湿”了。我揉揉他的头发,又给了他一瓶百事可乐。牙医又有得忙了。
  雨云压得更低,带走了天空的最后一抹蓝。毫无疑问,暴风雨就要来袭了。诺登关掉了收音机。比利坐在黛芬和我之间,着迷地望着天际。一声响雷慢慢卷过湖面上空,继而又是一阵回声。层层云朵纠结滚动。时而黑、时而紫,有时透出几脉光线,立刻又转为全黑。云渐渐笼罩住整个湖。我看得出一层细细的雨膜也已随着云层飘散开来,但仍在极遥远处。在我们看来,现在有雨的地方可能远在波士磨坊那边,甚至是挪威镇。
  空气开始浮动,先是一阵一阵,使得国旗有一搭没一搭地扬着。风逐渐带有凉意,越来越强,先是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接着甚至令人有点寒意。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层银纱滚过湖面,没几秒钟,雨便如疾矢般落在哈森镇上,并向我们只扫过来。湖上的几艘汽艇早已落荒而逃。
  比利从那张印有他名字的小导演椅上站了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这样的导演一椅。“爸爸!看!”
  我说:“我们进去。”我站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肩膀。
  “你看到没,爸爸?那是什么?”
  “那是水龙卷。我们进去。”
  黛芬愕然地瞟了我一眼,接口说:“快,比利,听你爸爸的话。”
  我们从客厅的落地窗走到室内。我关紧门户,忍不住又往外看了看。那层银纱已笼住四分之三个湖面。银纱已卷成杯状,在水天之间疯狂旋转;乌黑的天压得极低,湖水变为铅灰色,不住承受击落湖中的银线。湖里波涛汹涌,打在船坞和防波堤上的浪激起一阵又一阵泡沫,使得整个湖气势大增,阴森森的看起来有些像海。而在湖心,更有不住来回滚动的水浪。
  望着那席卷而来的暴雨,人仿佛也被催眠了。就在雨几乎已直落到我们正上方时,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让我在接下来的三十秒,看什么都像在看底片。电话叮地震响一声,我猛一回头,看见我太太和儿子就站在可由西北方浏览整个湖面的观景窗正前方。
  我脑海中涌现一副景象。我想大概只有为人丈夫和父亲的,才会有类似这种想象:那扇大观景窗在一声低喘下爆裂,将尖锐如箭的碎玻璃插入我妻子裸露的腹部,和我儿子的小脸和颈子里。这想象中家人可能遭到的厄运景象,比中世纪的宗教法庭审判女巫还要骇人。
  我一把抓住他们两人,把他们拉开。“你们干什么?别站在那里!”
  黛芬震惊地瞅着我。比利看着我的眼神却很茫然,似乎刚从一场迷梦中清醒过来。我把他们带到厨房,把灯打开。电话铃又震响一声。
  这时风来了。风声宛如尖锐且不止息的哨音,有时先化为低沉的怒吼,而后才拔高成为呼啸的尖叫。整栋房子仿佛是架七四七客机,随时都会凌空飞起。
  我对黛芬说:“到楼下去!”在风声中,我得用吼的她才听得见。一记雷不偏不倚打在屋顶上,比利吓得抱紧我的腿。
  “你也一起下来!”黛芬也拉高嗓门。
  我点点头,挥手催促他们。我得用力把比利从我腿上拨开。“你跟妈妈先下去。我得找几根蜡烛以防停电。”
  他跟着黛芬下去后,我开始翻箱倒柜。蜡烛这东西说也奇怪。每年春天你都会准备蜡烛,以免夏季暴雨时停电。但等到要用时,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翻到第四个抽屉,翻出黛芬和我四年前买的大麻,还剩不少;比利在玩具店买的一副玩具假牙,还有些黛芬忘了放进相簿的相片。我又翻了席尔斯百货公司的型录下面,还有一个丘比娃娃的后面;这个台湾制的大眼娃娃,是我几年前在福堡嘉年华会上用网球击倒木牛奶瓶赢来的。
  在瞪着死人眼般的娃娃后方,我终于找到了还用玻璃纸包得好好的蜡烛。我的手才碰到蜡烛,屋里的灯便全熄了,唯一的电只有在天上猛打信号的那玩意儿。一连串闪电照得餐厅忽白忽紫。楼下传来比利的哭声,以及黛芬喃喃哄他的话语声。
  我得再看一眼暴风雨才行。
  水龙卷不见了,一定已经过去了,或者是到达湖岸时削弱了威力,然而望向湖面,还是无法看出二十码外,湖水翻滚汹涌,我看到某人的码头残骸,大概是贾瑟家的。大水冲垮了码头,支木被击上半天高,随即又落入滔滔湖水中。
  我到楼下去。比利冲向我,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把他抱起来,紧紧搂了他一下,然后才把蜡烛点上。我们坐在工作室再过去的客房里,在闪灭的黄色烛光中看着彼此的脸,听着呼啸不止的风雨声吹打着房子。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们听到附近一颗大松树断折倾倒的轰裂声,接着就再无声响。
  “过去了吗?”黛芬问道。
  “也许吧。”我说:“也可能只是暂停一下。”
  我们一人拿着一根蜡烛,有如前去晚祷的修士般,一步挨着一步上楼查看。比利小心翼翼又极其骄傲地握紧他手上的蜡烛;持着蜡烛,持着火,对他来说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这让他暂时忘了恐惧。
  天色实在太暗,看不出房间周围受到什么损害。这时比利早该上床就寝了,但此刻没人会想那么多,我们坐在客厅里,耳听风声,出神地望着天上的闪电。
  大约一个钟头后,风势又增强了。三个星期来,气温一直在摄氏三十三度以上;其中有六天,波特兰的气象台更报导气温超过三十八度。怪异的天气。加上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都比往年冷,不少人又喃喃抱怨这种异常天气一定是五十年代核弹试爆的长期后遗症。当然,也有人说是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经典老套说法。
  第二度的风暴不如先前凌厉,但在第一阵风雨中已然受创的几棵树却倒了。风势减弱之际,一颗断树重重落到屋顶上,传来一声巨响,犹如一拳打在棺材盖上。比利惊跳起来,忧虑地抬头往上看。
  “撑得住,小帅哥。”我说。
  比利不安地笑了笑。
  十点左右,最后一阵风雨来袭,来势汹汹。呼号的风声不会低于第一次的狂啸,不止的闪电更仿佛一次又一次打在我们四周。更多树倒了。湖边传来的一阵爆裂声,使黛芬不由自主地低喊了一声。比利已经在她怀中睡着了。
  “大卫,那是什么?”
  “我想可能是船屋。”
  “噢。喔,老天。”
  “黛芬,我们应该再到楼下去。”我抱过比利,站起身来。黛芬惊恐地瞪大眼睛。
  “大卫,我们不会怎么样吧?”
  “当然。”
  “真的?”
  “真的。”
  我们又下楼去。十分钟后,最后一阵风雨达到高潮之际,楼上响起惊心动魄的碎裂声,是那扇可以眺望湖面的观景窗。这么说来,我先前的幻想究竟不是完全无稽。原本已经在打盹的黛芬,尖叫一声醒了过来。躺在客房床上的比利则不安地翻着身子。
  “雨会打进来,”黛芬说:“会把家具都浸坏的。”
  “坏就坏吧,反正都有保险。”
  “有保险又怎么样?”她以懊恼而责怪的口吻说:“你母亲的衣柜……我们的新沙发……彩色电视机……”
  “嘘。”我说:“快睡吧。”
  “我怎么睡得着!”她答道。但五分钟后,她已睡着了。
  我点着一根蜡烛,倾听着屋外徘徊不去的响雷,又撑了半个小时。我心想,明早必定会有不少湖区居民打电话给他们的保险公司;还有许多人得用链锯锯断落在他们房顶上,或穿窗而过的树木;路上也会有很多中缅因州电力公司的橘色卡车。
  风雨已渐转弱,而且没有再度增强的迹象。我留下睡在床上的黛芬和比利,一个人又回到楼上,望进客厅里。落地窗倒还坚固,但原先可远眺风景的观景窗已经变成一个边缘参差的大洞,洞口塞满了桦树叶——那是被风吹倒的桦树树顶;那棵树自我有记忆以来,一直屹立在地下室门外的。
  望着它已塞进我们客厅的树顶,我终于体会到黛芬说:“有保险又怎样”的意思。我一直很喜爱这棵树。它已经撑过那么多个冬天;在我们屋子的湖岸这边,只有这棵树没被我的链锯锯过。落在地毯上的几大片玻璃层层映出我手里的烛光。我提醒自己必须警告黛芬和比利,得穿上拖鞋才行。他们两个早上起来时,都喜欢赤着脚到处乱走。
  我又下楼去。我们三个都睡在客房里;黛芬和我把比利夹在中间。我梦见看到上帝走过湖对岸的哈森镇,一个巨大无比、上半身被蓝天白云遮住的上帝。在梦里,当上帝踏过树林时,便会传来树木的断折、破碎声。他环湖而行,一直走向桥墩镇,朝我们而来。所有住宅、小木屋和夏季别墅都化为如闪电般的紫白色火焰,没多久烟雾便掩盖一切。浓烟,犹如一团雾般,掩盖了一切。


二、暴风雨后
 
  “哇塞!”比利喊了一声。
  他站在分割诺登家和我家的篱笆旁,望着我们的车道。长四分之一英里的车道接上一条路面未铺设的乡间小路,顺着小路走四分之三英里后可以接上两线道的柏油道堪萨斯路。从堪萨斯路就能到桥墩镇的所有地方。
  我顺着比利的目光看过去,一颗心直往下沉。
  “别再走过去了,帅哥。现在已经够近了。”
  比利没有抗议。
  雨过天晴的早上,天气清爽无比。在热浪来袭时,一直浓浊不清的天色,现在已恢复万里无云的蓝,几近秋季时的明净。还有一点微风,因此车道上的斑斑阳光愉快地跳跃着。但距离比利所站不远处,传来持续的嘶嘶声,原来是草地上有一大团扭曲的电线,乍看之下就像一堆蛇。那是电力公司配送电力到我家的电线,这会儿早已扭成乱七八糟的一团,落在大约二十英尺外,把周围一小片草皮烧焦了,而且还在慢腾腾地扭动,喷出火花。要不是树木和草皮已经被昨天的大雨先淋得湿透,我们家大概已经被烧光了。好在目前为止只有直接接触电线的那块地方烧黑了而已。
  “爸爸,那会电死人吗?”
  “当然。”
  “我们该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等电力公司的卡车来。”
  “他们什么时候来呢?”
  “我不知道。”五岁的小孩就是爱问问题。“我想他们今天早上一定很忙,要不要跟我散步到车道尽头?”
  他向我走了一、两步又停了下来,紧张兮兮地瞪着那团电线。其中一条电线弹了起来,又慢慢转了个方向,好像在跟他打招呼似的。
  “爸爸,电可以射穿地面吗?”
  好问题。“可以,不过你别担心。电要找的是地面,不是你,比利。你只要离电线远一点就不会有事。”
  “电要找地面。”他喃喃说了一句,向我走了过来。我们手牵手走上车道。
  情况比我想的还糟。一共有四棵树倒在车道上:一棵小的,两棵中的,另一棵则是直径五英尺的老树,树干上布满了青苔。
  遍地都是树枝,有些叶子几乎都不见了。比利和我走向乡间小路,一路忙着把较小的枝桠丢进道路两旁的林子里。这使我想起约莫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的我跟比利差不多大。我的伯父、叔父全都在这儿,他们拿着手斧和镰刀,在林子里砍了一整天矮树丛。那天午后,他们围坐在我父母的野餐桌旁,大吃了一顿热狗、汉堡和马铃薯沙拉。大杯大杯的啤酒干个不停,后来鲁本叔叔更穿着一身衣服,连鞋子也没脱,便跳进湖里游泳。当时这片林子里还有鹿。
  “爸爸,我可以到湖边去吗?”
  他丢树枝丢腻了。在一个小男孩不想做某件事的时候,你唯一的对策便是让他去做别的事。
  “好啊。”
  我们一起走回屋子,然后比利往右转绕过屋子,对落在草地上的那团电线避得远远的。我左转走进车库去拿链锯。
  正如我前晚猜想的,湖岸四处都传来清晰可闻的链锯噪音。我把链锯的油箱加满,脱掉外衣,正要回到车道时,黛芬从屋里走出来。她不安地瞪着车道上的树。
  “情况有多糟?”
  “我可以把树锯成几段。屋里怎么样?”
  “嗯,我把碎玻璃清干净了,可是那棵树你得想想办法才行。我们客厅里总不能有棵树吧。”
  “没错。”我说:“你说的很对。”
  我们在阳光中彼此相视,不觉得笑了出来。我把链锯放在一边,开始吻她,一手摸向她的臀部。
  “别这样。”她低喃道:“比利在——”
  话还没说完,比利便转过屋角往我们走了过来。“爸爸!爸爸!你应该看看——”
  这时候黛芬看到那团冒火的电线,尖叫着要比利小心。本来已经远离电线的比利立刻停了下来,瞪着黛芬,仿佛她疯了一样。
  “我没事,妈。”他用哄老人的语气说着,慢慢朝我们走来,以示他有多安然无恙。黛芬靠在我怀中,不自禁地颤抖。
  “没事的。”我对她耳畔低语:“他很清楚不能碰电线。”
  “但还是有人被电死。”黛芬说:“电视上一天到晚都有宣传短片,教人小心掉落的电线——比利,立刻进屋去!”
  “哎,别这样,妈!我要带爸爸去看船屋!”他既兴奋又失望,眼睛都快鼓出来了。他第一次看见暴风雨后的壮观,很想找人分享。
  “你现在就进去!那些电线很危险,而且——”
  “爸说它们要找的是地面,不是我——”
  “比利,别再说了!”
  “我会过去看,小子。你先过去吧。”我可以感到黛芬靠着我的身子再度变得僵硬。“儿子,你从另一边绕过去。”
  “好!遵命!”
  他经过我们身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环绕房屋西侧的石阶,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只远远传来一声:“哇塞!”想必又发现了另一处遭到风雨摧毁的奇景。
  “他知道那些电线很危险,黛芬。”我轻轻揽住她的双肩。“他很怕那团电线,这样很好,他就不会有危险。”
  一颗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大卫,我很怕。”
  “不要这样!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去年冬天……还有今年春天来得晚……在镇上,他们说什么黑春……他们说从一八八八年以来,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春天——”
  “他们”,无疑是指“桥墩古董店”的卡莫迪太太。黛芬喜欢偶尔进去东摸西摸。比利喜欢跟她一起去。在后面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有玻璃眼珠的猫头鹰标本永远张着双翅,两脚永远抓紧一截上了漆的木头;三只浣熊标本站在一圈,环着一条“小溪”——实为一长片灰扑扑的镜子;还有一只被飞蛾蛀蚀的狼标本,口鼻处有一团木屑而不是口水,依然呲牙咧嘴。卡莫迪太太声称,那只野狼是一九0一年九月某日下午到帝汶溪喝水时,被她父亲射杀的。
  我太太和我儿子对造访卡莫迪太太的古董店乐此不疲。黛芬着迷于有图样的彩色玻璃,比利则对那些已死的标本着迷。黛芬本来个性很实际、也很有主见,但居然会听信那老太太的话,让我颇为不悦。她发现了黛芬的弱点。而黛芬也不是本镇唯一听信卡莫迪太太的“乡野传闻”和“民俗秘方”(她总以上帝之名开药方)的人。
  如果你丈夫是那种喝了三杯就喜欢动拳头的人,树汁可以祛伤消肿。六月时数数毛虫身上有几圈花纹,或是八月时测量蜂窝有多厚,便可预卜今年冬天是暖、是寒。现在呢,真是天可怜见,一八八八年的黑春重现(你可以自己加上惊叹号,一个不够就再加几个)。我也听过这说法,在这一带流行很久了——假使春天够冷,湖上的冰最后就会变成烂牙般的乌黑。这种情况很罕见,但也不是百年难遇。这里的居民喜欢说这些,只是我想没人会像卡莫迪太太那样言之凿凿。
 
  三、诺登
 
  “大卫?”
  对面的湖岸完全不见了。但根据多年来眺望长湖的经验,使我认定看不见的湖岸线大约只有几码。那团浓雾的边缘几乎是笔直的。
  “爸,那是什么?”比利喊道。他站在及膝的湖水中,伸手去捞水中的旗子。
  “雾峰。”我说。
  “出现在湖上?”黛芬怀疑地问。从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卡莫迪太太的影响。那该死的女人。但我自己的不安瞬间即逝。梦终究是虚幻的,就像雾一样。
  “当然,你又不是没看过湖上起雾。”
  “但没看过这种雾。简直就像一团云。”
  “那是因为阳光的关系。”我说:“就像你坐飞机时看到的云一样。”
  “但怎么可能?只有阴雨天才会起雾!”
  “现在不也起雾了。”我说:“至少是在哈森镇。那不过是风暴过后的影响罢了。两道锋面交错,才会形成这种现象。”
  “大卫,你肯定吗?”
  我笑着揽住她的肩头,“我一点也不肯定,我瞎掰的。要是我肯定的话,就去新闻台播气象了。你进去写购物单吧。”
  她怀疑地瞥了我一眼,举起手背挡住强光,看看那雾峰,然后摇摇头说:“真怪。”这才走了。
  比利对那团雾已经没兴趣了。他捞到了国旗和一团纠缠不清的绳索。我们把旗子摊在草地上晾干。
  “爸,我听说不可以让国旗碰到地面。”比利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
  “是啦,维多.麦里说那样做的人会被送上电椅。”
  “嗯,你去跟维多说,他满脑子都是草地的肥料。”
  “你是说狗屎,对吧?”比利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毫无幽默感。在它看来,每件事都是正经事。我希望他长大后会领悟到,那样的态度在世上是很危险的。
  “对啦,不过别告诉你妈我这么说。等国旗干了,我们就把它收好。我们甚至可以把它摺成一定帽子戴起来,那样就绝对不会碰到地上了。”
  “爸爸。我们会修好船屋的屋顶,再插一枝新的旗杆吗?”他第一次露出忧虑的神色。看来他已受够了这些混乱与破坏。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意见可真多。”
  “我可以到毕柏家去,看看那边怎么样吗?”
  “只能去一下。他们一定也在清理环境,心情不会太好。”我也很想对诺登发火。
  “好。再见!”他走了。
  “别妨碍人家工作,小子。还有,比利?”
  他回过头来。
  “记得避开落地的电线。要是你在别的地方看到,也千万别靠近。”
  “当然了,爸爸。”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先打量一下损害,继而又望向那团浓雾。那雾团似乎近了点,但实在很难说的准。要是它移近了,便无疑违反了所有的自然法则,因为一丝轻柔的微风正吹向那团雾。所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它的颜色极白,使我联想到在冬天宝蓝色天空的映照下,刚刚落下的白雪。然而雪会反射阳光而闪闪发光,但这团雾虽然洁白明亮,却不反光。虽然黛芬说阴天才有雾,但其实晴天起雾并非罕事;只是起雾到这种地步时,悬浮在空中的湿气必定会形成彩虹,可是这回又不见什么彩虹。
  先前的不安又回来了,在我心底蠢蠢欲动,但我还来不及多想,就听见一串低低的机器声——噗——噗——噗——!接着是低低的一句“狗屎!”机器声再度响起,但这回没有咒骂声。第三次噗噗响声后,接了一句以同样泄气而又懊恼的声调说出的“他妈的!”
  噗——噗——噗——噗
  ——寂静
  ——接着……“去你的!”
  我忍不住咧嘴而笑。这地方传声极佳,而所有的链锯嗡嗡响声又都有一段距离,所以我可以听出那不甚悦耳的咒骂声是我的邻居发出来的,也就是名律师布伦.诺登。
  我朝湖水走近了些,假装走向消波块外的码头。现在我看得见诺登了。他站在他家门廊旁的空地上,脚下落着厚厚的一层松针,穿着一件白色运动衫和一条溅了油漆斑点的牛仔裤。此刻他那花了四十元剪的头发蓬松零乱,汗水涔涔而下。他一脚跪地,拼命拉着他的链锯。那把链锯又大、又豪华,不像我从大卖场买的平价小链锯。看起来好像什么功能都有,只可惜少了个启动钮。布伦.诺登用力拉扯起动线,制造出那刺耳而持续的噗噗声响,但无法发动。看到一棵黄桦横倒在他的野餐桌上,把那张桌子压成两半,我心里暗暗高兴。
  诺登用力扯动那条起动线。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噗……噗!
  就差那么一点,老兄。
  又一次猛力拉扯。
  噗——噗——噗。
  “妈的。”诺登低啐一句,对着他的豪华链锯呲牙咧嘴。
  我绕过屋角往回走,从今早起床后第一次觉得心情愉快。我的锯子一触即发,使我的工作畅行无阻。
  十点钟左右,有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看见比利一手拿着一罐啤酒,另一手拿着黛芬写的购物单。我把那张单子塞进牛仔裤后口袋,又接过虽不够冰,但还算清凉的啤酒。我几乎一口吞下半罐。这罐啤酒来得正是时候,我对比利举了举罐子致谢。“谢啦,儿子。”
  “我可以喝一口吗?”
  我让他喝了一口。他皱着眉头,把啤酒罐递还给我。我灌掉剩下的啤酒,然后及时停手,差点把空罐捏扁。空瓶罐可以换抵押金的办法已经实行三年多了,但捏扁啤酒罐的习惯实在难改。
  比利说:“妈在单子下面还写了几个字,可是我看不懂。”
  我把单子又拿出来。“我在收音机上收不到WOXO。”黛芬写道:“你想会不会是风暴造成的?”
  WOXO是本地播放摇滚音乐的调频台。它设在北方约二十英里外的挪威镇,是我们老旧微弱的收音机唯一能接收到的调频电台。
  我把黛芬的问题念给比利听,说道:“跟她说很可能就是这样。问她能不能收到波特兰的调幅电台。”
  “好。爸爸,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到镇上去?”
  “当然可以,你和妈咪都可以。”
  “好。”他拿着空啤酒罐跑回屋里。
  我已开始对那棵大树动工。我锯了一会儿,随即停下让链锯冷却。这棵树对我的小锯子来说实在太大了,不过我想只要不操之过急,应该还能应付。不知道通往堪萨斯路的乡间小道是否已经清理干净。就在我这么想着时,一辆电力公司的橘色卡车轰隆隆地驶了过去,大概是要开到小路另一头吧。那就好。路已经通了,电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会到这儿来,把落地的电线处理好。
  我锯下一大段枝干,将它拖到车道旁再推到路缘。那段树干滚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树丛里。许久以前,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他们全是艺术家;我们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艺术气息)曾铲除过那些灌木丛,但它们又早已恢复旧观了。
  我举手抹掉脸上的汗,好像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润喉,哪解得了渴?我拾起链锯,想着WOXO电台的事。那正是那团雾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区的方向:“箭头计划”的所在地。
  那是老毕尔.乔提对所谓“黑春”提出的解释:“箭头计划”。在撒摩区西半部,距石稜镇镇界不远处,有个政府保留地区,四周围了电线,并布有哨兵和闭路电视,天晓得还有什么。至少那是我听说的,我并未亲眼瞧见,虽然老撒摩路沿着那片政府保留区的东侧约有一英里多长。
  没人确知“箭头计划”之名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诉你那真是该计划的名称——如果真有什么计划的话。毕尔.乔提说有,但你若问他这消息是打哪儿听来的,他就打马虎眼了。他说,他的侄女在洲际电话公司做事,听过一些内幕什么的,大概就是这套。
  “原子弹之类的。”毕尔这么说着,靠在我的斯柯达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气直冲我的脸。“他们在那里就搞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么的。”
  “乔提先生,空中本来就充满了原子呀。”比利接口道:“倪利老师说的。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原子构成的。
  毕尔.乔提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我儿子比利半晌,瞪得比利有点心虚。“那不是一样的原子,小伙子。”
  “噢,好吧。”比利喃喃说道,不再争了。
  我们的保险经纪人狄克.穆勒则说,“箭头计划”只是政府经营的一处农业试验中心,仅此而已。“比较大的番茄、比较长的采收期等等。”狄克轻描淡写地说着,随即又回头大谈我如果早死的话,对我的家人可能会有多大帮助。我们的邮差小姐珍妮.罗莉说,“箭头计划”是和原油有关的地质探测计划。她很有把握,因为她的小叔为某人工作至于卡莫迪太太,可能比较偏向于毕尔.乔提的观点。不只是原子,而是不一样的原子。
  我又从那棵大树锯下的两段枝干,把它们丢到坡下。比利跑回来了,一手拿了罐啤酒,另一手免不了又是黛芬的纸条。我想不出天下会有什么事比来回传话更让我儿子兴奋的。
  我接过啤酒和纸条,说道:“谢谢。”
  “我可以喝一口吗?”
  “只能喝一口。刚才你喝了两口,我不能让你早上十点就喝醉酒。”
  “十点十五分了。”他说着,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对他笑笑,倒不是他的笑话说得好,你知道,只不过比利不常说笑话的。然后我低头看纸条。
  “在收音机上收到JBQ。”黛芬写道:“别在进城前喝醉了。你可以再喝一罐,但午餐前到此为止。你想我们的路可以开吗?”
  我把纸条递还给比利,拿过我的啤酒,“告诉你妈说小路通了,因为一辆电力公司的卡车刚刚开过去。他们很快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了。”
  “好。”
  “小子?”
  “什么事,爸爸?”
  “跟你妈说一切都没事。”
  他又展开笑容,大概还没安慰妈妈,先安慰了自己吧。“好。”
  他跑走了。我目送他离去,望着他咚咚跑走的背影,可以看见他翻起来的鞋底。我爱他。他的小脸和他的眼神,使我觉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没事。当然,这不是事实。哪有可能一切都好的呢?但是我的孩子让我相信了这个假象。
  我又喝了口啤酒,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再次操作链锯。过了二十分钟,有人轻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以为一定又是比利,却意外看到布伦.诺登。我关掉了链锯。
  他没有平常倨傲的神态,看来又热又累又不快乐,而且有些不知所措。
  我开口说:“嗨,布伦。”我们上一次的对话可以算得上恶言相向,以致我现在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在链锯声的遮掩下,他在我背后至少已经站了五分钟了。他礼貌地清清喉咙,准备开口说话。今年夏天我还没正眼看过他一次。他瘦了,但看起来气色不佳。
  说起来他瘦点应该比较好看,因为他原本至少超重二十磅,然而事实不然。他太太去年十一月过世,死于癌症。这消息是黛芬从艾姬.毕柏那里听来的。艾姬是我们这区的讣闻布告栏。每个社区大概都有一个这种人。
  以前诺登谈到他太太时,总是用种不在乎的语气,甚至有些轻蔑,所以我原本猜想,她的死对他来说也没什么。说真的,我甚至曾经猜测今年夏天他就会挽着一个比他年轻二十岁的女孩出现,脸上还挂着“我老婆已上天堂”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脸上非但没有那样的傻笑,还多了些显老的新皱纹。
  他减轻的体重又都减错了地方,造成松弛的垂肉和皱褶,充分显示了他的年纪。有一刹那,我很想把诺登带到阳光下,让他坐在一株倒下的大树上,手握我的那罐啤酒,然后为他画张炭笔素描。
  我们尴尬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由于链锯停了下来,于是更加尴尬。最后,他终于开口说:“嗨,大卫。”他顿了一下,有冲口说出:“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树。真对不起,你说得没错。”
  我耸耸肩。
  他又说:“另一颗倒在我的车上。”
  “真遗憾——”我才开口便随即愣住,问道:“该不会是那辆雷鸟吧?”
  “就是那辆。”
  诺登有辆车况极佳的一九六0年雷鸟,才开了三万英里,车子里外都是深蓝色。他只在夏天才开那辆车,而且很少开。他对那辆车的喜爱,正如有些男人沉迷电动模型火车、模型船或手枪之类的。
  “真可惜。”我真心说道。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把它开来的。我差点就开那辆旅行车来了,你知道。然后我告诉自己,管他的。我把它开过来,结果一棵巨大的老松树不偏不倚地压倒它。车顶全扁了。我想我是可以把它锯断……我是说,那棵树……可是我没法起动链锯……我花了两百块钱买那把锯子……结果……结果……”
  他的喉咙开始发出低微的咯咯声,他的嘴上下扭动,仿佛没有牙齿却拼命要嚼动一颗枣子。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站在那里,像个站在沙坑里的小孩那样,无助地哭号起来。不过他毕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耸耸肩转开身子,好像对我锯下的那几截树干很有兴趣似的。
  “呃,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你的锯子。”我说:“你的雷鸟有保险吧?”
  “是的,”他说:“你的船屋也有保险吧?”
  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想到黛芬说的“有保险又怎样”。
  “是这样,大卫,我能不能借你的车到镇上去一趟?我想买些面包、火腿和啤酒。买很多啤酒。”
  “比利和我正要开我的斯柯达去。”我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不过你得先帮我把这棵树拖到路边。”
  “没问题。”
  他抓住树干一头却无法抬高,因此我得多费点力气。我们两人合力把树干拖到路旁,让它滚下坡去。诺登气喘吁吁的,两颊几乎涨成了猪肝色。在他拉扯了半天链锯之后,我对他的心脏实在有些担心。
  “还好吧?”我问。他点点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那么,跟我到屋里去吧。我请你喝罐啤酒。”
  “谢谢你。”他说:“史黛芬妮好吗?”他又开始恢复那种讨人厌的圆滑世故。
  “很好,谢谢。”
  “你儿子呢?”
  “他也很好。”
  “那就好。”
  黛芬走出屋子,当她看见和我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时,一抹讶异滑过她的脸庞。诺登面露微笑,眼光溜过她的紧身T恤,他终究没什么变。
  “嗨,布伦。”黛芬谨慎地说。比利从她腋下伸出头来。
  “嗨,史黛芬妮。嗨,比利。”
  “布伦的雷鸟遭殃了。”我告诉黛芬:“他说车顶被树压垮了。”
  “喔,真糟!”
  诺登喝着我们的啤酒时,又把故事重说了一遍,我也喝着今早的第三罐啤酒,却一点也没有醺然的感觉;显然啤酒一下肚就化为汗水流出去了。
  “他要跟我们一起进城去。”
  “呃,我想你们不会太快回来。你们大概得到挪威镇去。”
  “哦?为什么?”
  “嗯,如果桥墩镇的电力中断了——”
  “妈说,收银机跟冰箱什么的都得靠电力。”比利补充道。
  言之有理。
  “购物单还在吧?”
  我拍拍牛仔裤后口袋。
  黛芬望向诺登,“布伦,很遗憾凯拉过世了。我们都很难过。”
  “谢谢你。”诺登说:“谢谢你们。”
  另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比利率先开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爸爸?”他已经换上牛仔裤和球鞋。
  “我想可以。你准备好了吧,布伦?”
  “再来一罐啤酒,我就可以上路了。”
  黛芬皱皱眉。她从不赞成“路上带一罐”,或是开车的男人膝上放罐啤酒的做法。我对她轻轻点头示意,她耸耸肩。我不希望现在又和诺登重启战端。黛芬递给他一罐啤酒。
  他对黛芬说:“谢谢。”但不是发自内心,只是嘴上说说,很像在餐厅里对女服务生道谢一样廉价。他转向我,“带路吧,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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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 主] | Posted: 2014-02-07 15:38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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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的卡片 说:
四、联邦超市
 
  “我马上来。”我边说着边走进客厅。
  诺登跟在我后面,一看到那棵桦树不免哀叹一番,但是此时我对他的哀叹和换那面窗玻璃的花费并不感兴趣。我透过阳台的落地门望向湖面。微风使空气变得清新多了,当天的气温在我锯树时也上升了大约五度。我以为我们先前看到的那团奇怪的浓雾必然已经散了,但事实却不然。而且它靠得更近,已经掩到湖心了。
  “早先我也注意到了。”诺登装模作样地说:“我猜,一定是某种逆温现象吧。”
  我不喜欢眼前的景象。我强烈感觉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团浓雾。一方面是由于那雾峰陡直的边缘教人不由得惴惴不安。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有那么平直的东西;垂直面是人造的。一方面则是由于那团雾令人炫目的纯白;一片纯净而毫无变化的白,又没有湿气造成的闪光。现在它离我们只有半英里远,它的白与天空及湖水的蓝,形成一种极其强烈的对比。
  “走了啦,爸!”比利扯着我的裤腿。
  我们全都走回厨房。布伦.诺登又瞥了一眼那棵栽进我们客厅里的树。
  “可惜不是苹果树,呃?”比利自作聪明地说:“那是我妈说的。真好笑,对吧?”
  诺登说:“你妈真聪明,比利。”他敷衍地揉揉比利的头发,眼睛再度转向黛芬的胸前,他绝对不是那种让我真心喜欢的男人。
  我问道:“我说黛芬,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去?”不知为了什么,我突然想要她一起来。
  “不了。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把花园里的杂草拔一拔号了。”她说。她看看诺登,又望向我,“今天早上我好像是这里唯一不必用电力起动的东西呢。”
  诺登大笑起来,笑得有点夸张。
  我听出她的意思,却不死心地再试一次。“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当然了。”她坚定地说:“拔拔草对身体有益。”
  “那么,别晒太久的太阳。”
  “我会戴草帽的。等你们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三明治。”
  “好。”
  她仰起脸让我吻她。“当心点。说不定堪萨斯路上也有被风雨吹倒的树。”
  “我会小心。”
  “你也要小心。”她又对比利说,并亲吻他的脸颊。
  “知道了,妈。”他跑出门去,任由纱门嘎吱一声关上。
  诺登和我跟着他走出门。“我们何不到你家去,先把压在雷鸟上那棵树锯一锯?”我问他。我突然想出很多个可以暂时不要进城去的理由。
  “我现在连看都不想看。还是先吃午餐,多喝几罐这玩意儿再说吧。”诺登举举手中的啤酒,又说:“损害已经造成了,大卫老兄。”
  我也不喜欢听他叫我老兄。
  我们都坐进斯柯达四轮传动车的前座(车库一角,我的锄地犁刀在那儿亮晃晃的,犹如圣诞节的鬼魂)。我把车倒出去,压过一大片被暴风雨吹到地上的小树枝。
  黛芬站在水泥路上;那条水泥路通往在我们家最西边的几畦菜园。她戴了手套,一手握了把大剪刀,另一手拿了除草钳。她戴上那顶旧草帽,帽檐在她脸上投下一圈阴影。我轻轻地按了两次喇叭,她举起握着剪刀的手作答。
  我们驶出车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妻子。
  开上堪萨斯路前,我们被迫停下一次。自从电力公司的卡车驶过以后,又有一棵中等粗细的松树倒了下来。
  诺登和我下车把树搬开一些,好让车子通过,结果把两手弄得脏兮兮的。比利也想帮忙,但我挥手要他推开。我怕他的眼睛被针叶刺到。古老的树木总是让我想到《魔戒》里的树人,它们想伤害你。
  不管你是在雪地中玩耍、滑雪,或者只是到林中散散步,老树都想伤害你,而且我觉得只要有可能的话,它们甚至还会杀人。
  堪萨斯路上倒没什么落木,但我们在好几处看到断落的电线。驶过威林营地约半英里路的地方,有根电线杆整支倒在水沟里,顶上缠了一堆乱发般的电线。
  “这场风暴可真厉害。”诺登以他受过法庭训练的声音说;不过他现在倒不显得滑头,有的只是严肃。
  “可不是。”
  “爸,你看!”
  比利指的是伊利奇家的谷仓。十二年来那座谷仓一直疲态毕露地站在汤米.伊利奇的后院里,半掩在向日葵、金菊和秋麒麟草中。每年秋天我都会想它大概挨不过下一个冬季了,但每年春天它都还屹立在原地。然而现在可就不是了。谷仓被吹垮,只剩下个空架子,屋顶的木片也掉得差不多了,它的气数已尽。不知为什么,看到暴风雨来袭,将这谷仓夷为平地,让我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
  诺登喝干了手里的啤酒,用手捏扁铝罐,随手将它丢到车里的地板上。比利开口想说什么,想想又闭了嘴——好孩子。诺登来自新泽西,那里还没有用空罐换押金这条法令。我想既然我自己都忍不住捏扁罐子,他那样浪费我的五毛钱也还可以原谅。
  比利开始乱转收音机,我要他试试WOXO电台。他把收音机拨到FM92,但除了嗡嗡声外,什么也收不到。他看着我耸耸肩。我沉思一会儿,在那团怪雾的方向,还有什么别的电台呢?
  “试试WBLM。”我说。
  他把收音机指针拨到另一端,经过WJBQ——FM电台和WIGY——FM电台。那些电台都在,照常播送节目……可是WBLM,缅因州最重要的摇滚乐电台,却毫无声响。
  “奇怪。”我说。
  “什么?”诺登问。
  “没什么,只是自言自语。”
  比利又把收音机拨回WJBQ的软调音乐。没多久我们就到了镇上。
  购物中心的自助洗衣机关了。没有电力,投币式洗衣机也就无用武之地,不过桥墩镇药局和联邦超市都开着。停车场上停了满满的车,而且一如每年仲夏,有不少车挂着外州牌照。在阳光下人们三五成群站着,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谈着这场风暴。
  我看到卡莫迪太太。这个成天和动物标本为伍,发出酸臭怪味的老太婆,穿了一身灿烂橘黄色的裤装走进超市,手臂上挂了个大如旅行箱的手提包。这时一个骑着山叶牌机车的白痴呼啸着从我的车前飞驰而过,只差几寸便撞上我的挡泥板。他穿了件卡其夹克,戴了一副反光太阳眼镜,没戴安全帽。
  “你看那笨蛋!”诺登怒吼道。
  我在停车场里绕了一圈,想找个好停车位,但没看到半个。就在我打算把车停远一点再走回来时,好运来了。一辆大如汽艇的莱姆绿凯迪拉克车,退出超市大门正前方的停车位。它一走,我立刻停了进去。
  我把黛芬的购物单塞给比利。他才五岁,但已认得不少字。“你去推辆购物车,开始找你妈妈要的东西。我去打个电话给她。诺登先生会帮你的忙。我马上就来。”
  我们下了车,比利立刻握住诺登的手。他从很小就学会过停车场时一定要握着大人的手,到现在还有这习惯。诺登有点惊讶,随即微微一笑。这让我几乎原谅了他对黛芬那副色迷迷的样子,他们两个走进超市。
  我走向洗衣店和药局之间的公用电话。一个穿了紫色连身短裤,像在做日光浴的女人汗流浃背地上下拉着话筒架。
  我站在她身后,两手插在口袋里,心想不知为何自己这样担心黛芬,而又为何老是记挂着那团边缘笔直的白雾,收不到的电台……和“箭头计划”。
  这个穿紫色连身短裤的女人皮肤晒得通红,胖肩上布满雀斑。她看起来像个发汗的橘子。她用力挂上话筒,往药局方向转过身来,看见了我。
  “省省你的铜板吧。”她说:“只会‘嗒——嗒——嗒’。”她愤愤地走开了。
  我差点没用力拍一下前额。当然了,电话线不知在那里断了。有些电话线埋在地下,但有些还架在半空。
  不过我还是试了试那座公用电话,黛芬戏称本区的公用电话是“紧张电话”。你不必先放铜板就可以先拨号,但等对方接听后电话又会自动切断,这时你就得尽快投下铜板,以免对方听不见声音而立即挂断。
  这个设计是有些恼人,但当天却省了我的铜板。电话里没有拨号声,正如那穿紫色连身裤的女人所说,只有“嗒——嗒——嗒”的响声。
  我挂上话筒,慢吞吞地走向超市,正好赶上一桩有趣的小事。一对老夫妇一边聊天、一边走向标示着“入口”的大门。
  他们聊着聊着,以为门会自动打开,却撞上了玻璃门,于是两人一惊,老太太还叫了一声。他们滑稽地对望着,然后放声大笑。那位老先生随即用力为他太太推开沉重的自动门,两人才相偕入内。电力一断,你才会发现有多少不便。
  我一推开门,第一件注意到的便是没有空调。在夏天里,通常他们会把冷气开到极强,只要在超市里逗留超过一小时,大概就会生冻疮了。
  就像多数现代化超市,“联邦超市”的设计是以心理学为根据。现代化的行销技术将所有顾客视为白老鼠: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例如面包、牛奶、啤酒和冷冻速食品,全都放在店里最远的内侧。要到那里,你得先经过那些会刺激现代人购买欲的一切商品,从自动点火打火机到橡皮狗骨头。
  一进店里,就是蔬果区走道。我看了看,没看见诺登或我儿子的踪迹,撞上大门那位老太太正在挑葡萄柚,她丈夫提着篮子。
  我走过那条走道,然后左转。我在第三条走道上找到他们。比利望着一架子果冻和布丁粉,诺登站在他正后方,瞧着黛芬写的购物单。看到他一脸无奈和茫然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
  我走向他们,一路经过不少半满的购物推车(显而易见,有储存食物欲望的松鼠很多,不只是黛芬一个)和许多查看货品的顾客。诺登从最高一层架子上拿下两罐水果派内馅,将它们丢进购物推车。
  我开口问:“你们还好吗?”诺登立刻回过头来,显然如释重负。
  “很好。对不对,比利?”
  “是呀。”比利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有很多东西,连诺登先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呢,爸爸。”
  “我看看。”我接过购物单。
  诺登很有条理地在他和比利找出的每样东西旁边都打了个勾——约莫五、六样,包括牛奶和六罐装可口可乐。单子上至少还有十样东西还没找到。
  “我们得走回蔬果区那里。”我说:“她要番茄和黄瓜。”
  比利开始把购物车往回推。诺登说:“你该看看结账柜台,大卫。”
  我真的瞧了一眼。有时候,报纸如果没什么大消息,就会放上这种照片,再加上一段趣味标题。
  结账处只开放两个走道,排队等待结账的人形成两排长龙,经过已无存货的面包架,然后弯向右边,沿着冷冻食物的冰柜延伸,看不见尾巴。每一台新的电脑收银机都被罩了起来。
  两个结账出口各有一个满面愁容的女孩,正用小型电子计算机计算购物金额。
  两个女孩身旁各站了一个联邦超市的经理,巴德.布朗和奥利.魏克。我喜欢奥利,但对巴德.布朗没什么好感,他总自以为是超级市场界的戴高乐。
  两个女孩每算完一名顾客的账,巴德或奥利就会将一张纸条夹到顾客付的现金或支票上,丢进暂时充当金库的纸盒里。他们看来都又热、又累。
  “希望你带了本好书来。”诺登走到我身边说道:“我们也要去排队了。”
  我又想到单独在家的黛芬,立刻又是一阵不安。“尽管去买你要的东西吧。”我说:“剩下的东西比利跟我可以自己来找。”
  “要我再多拿几罐啤酒给你喝吗?”
  我考虑了一下。虽然我和诺登已恢复邦交,我还是不愿和他一起喝啤酒度过午后时光。何况现在屋里还是一团糟,有得清理的。
  “抱歉。”我说:“改天吧,布伦。”
  我觉得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好吧。”他简短说完便走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这时比利拉拉我的衬衫。
  “你和妈咪说话了吗?”
  “没有,公用电话坏了。我猜电话线大概也断了。”
  “你担心她吗?”
  “没有。”我在扯谎。我很担心,可是却说不出该担心的理由,“没有,当然没有。你担心吗?”
  “呃,没……”但是他也很担心,他的小脸皱了两下。那时我们真该回去的,只是那时或许也已经太迟了。
 
  五、与诺顿争吵啤 酒柜旁的讨论 证实
 
  吉姆和他的好友麦隆就站在门外,两人手里各握了一罐百威啤酒,我细看比利,看看她还在睡,便用那件搬家工人的棉毯轻轻盖住他,他动了一下,发出几声呓语,随即又静了下来,我看看表,才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这似乎完全不可能,我觉得从我走进仓库里去找毯子,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五个钟头,然而自始至终只过了大约三十五分钟而已.
  我回到奥利,吉姆和麦隆身边,奥利已经拿了一罐啤酒,并递给我一罐,我接过来,一口吞下半罐,就像早上锯树干时一样,这一大口酒使我振作了点.
  吉姆姓格隆丁,麦隆有个法文姓拉福热,就是花朵的意思,听起来很滑稽,麦隆的嘴唇,下颚和面颊上都有渐干的血啧,还真像一朵花,那只被打黑的眼睛也肿了起来,穿紫红色运动衫的那个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对麦隆投以提放的一眼,我本想告诉他,麦隆只对想逞强的年轻小伙子有危险,但想想还是省省力气算了,毕竟奥利说的没错--他们只是做了他们自以为最正确的事,虽然那时基于盲目和恐惧,而不是为大家好,现在我需要他们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我想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们两个已经被吓坏了,想必有好一阵子,他们还会余悸犹存,自责自疚--尤其是麦隆那朵小花,他们派诺姆出去清排气孔,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开口说“我们必须跟这些人说清楚”吉姆开口想要抗议.
  “奥利和我都不会说你和麦隆叫诺姆出去的事,只要你们支持他和我所要说的…关于诺姆被什么东西抓住的事”
  “当然”吉姆忙不失地说“当然,要是我们不说,也许有人会出去…就像那个女人…那个要回家去看孩子…”他用手背在嘴上一抹,又灌了一口啤酒“老天,真可怕”
  “大卫”奥利说“万一--”他顿了一下,又强迫自己往下说“万一那些触须伸进来呢?”
  “怎么会?”吉姆问道“你们不是把门关了吗?”
  “没错”奥利说“但是超市正面是整片的玻璃”
  我的胃忽然有坐电梯猛降二十层的感觉,玻璃这件事我自然知道,但是目前为止都还不曾正视这个问题,我望向沉睡的比利,想到那些拥上诺姆全身的触须,我想象那些触须正要爬过比利小小的身体.“玻璃窗”麦隆喃喃说道“耶稣基督”
  他们三人开始狂饮第二灌啤酒,我走开去找诺顿,他正站在二号出口处,和巴德布朗说话,诺顿的灰发很有型,长相不差,和一本正经,标准新英格兰神情的布朗,两人凑对站在一起,看来很像<<纽约客>>里的漫画.
  有二三十个人不安地散在结账出口处和店面的玻璃窗之间,不少人站在玻璃窗旁,向外眺望浓雾,让我想起一群聚在工地的人群.卡莫迪太太坐在一个结账台面的输送带上,用戒烟滤嘴抽百乐门淡烟,斜阳瞟我,认定我不是她说话的对象,又别过头,神情像在梦游似的.
  “布伦特”我叫到.
  “大卫!你跑那里去了?”
  “我正想跟你谈谈”
  “有人站在冰柜前喝啤酒。”布朗不高兴地说。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在指控长老教会播放X级电影。“我从监视镜里看得见。这非阻止不可。”
  “布伦特?”
  “我告退一下,好吧,布朗先生?”
  “当然。”布朗双手交叠在胸前,面色阴沉地望着凸面镜。“这非阻止不可,我跟你们保证。”
  诺顿和我朝卖场另一头的啤酒冷藏柜走去,经过家庭用品和服饰配件。我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大玻璃木框已有不少变形及破裂处,不禁感到忧心忡忡。我还想起来,有面窗子甚至已经不完整:在那怪异的“地震”
  声传来时,一小片楔形玻璃从窗子左上角龟裂脱落。也许我们可以用布或什么的把那个破洞塞住——也许可以用刚才我在酒架旁看到的,一件三块五毛九的女用运动衫我的思绪猝然中断,而且我得用手背捂住嘴,仿佛制止自己打嗝。其实我要制止的是差点溜出口的笑声;用一大团布塞住破洞,来阻止那些把诺姆卷走的触须,这想法简直荒谬之至。我亲眼看到一条小小的触须勒紧一袋狗食,袋子就迸破了。
  “大卫?你没事吧?”
  “什么?”
  “你的脸色——看你好像想到一个好主意或是坏主意的样子。”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布伦特,那个走进店里来,说雾里有怪物抓走老约翰的人,他怎么样了?”
  “流鼻血那个?”
  “对,就是他。”
  “他昏倒了,后来布朗先生从急救箱里拿出嗅盐来让他嗅,他才醒过来。怎么?”
  “他醒来后,还有没有再说什么?”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所以布朗先生把他带到办公室去了。有些女人被他吓坏了。他似乎很高兴躲开;好像跟玻璃有关吧。布朗先生告诉他说,经理办公室里只有一扇小窗,而且外面还加了铁丝网时,他似乎很乐于待在里面。我想他大概还在那里。”
  “他说的是真的。”
  “才怪。”
  “你记得我们听到的那声砰响吗?”
  “你记得我们听到的那声砰响吗?”
  “可是.大卫——”
  他很害怕。我不住提醒自己。别对他发火。今天早上你已经生过一次气,那就够了。他现在的态度就跟那愚蠢的地界之争一样;他先是自视甚高,然后出言相讥,最后,当他发现大势已去时,便恶言相向。别对他生气,因为你会需要他。他也许没法起动自己的链锯,但他长得一副西方世界的父亲形象,因此只要他告诉人们不要惊慌,他们就不会惊慌。所以别对他发火。
  “你看见啤酒柜后面那道双扇门吗?”
  他皱着眉望去。“那几个喝啤酒的人,其中一个不就是另一位经理吗?姓魏克斯的?要是布朗看见了,我敢说那家伙不久就得另谋高就了。”
  “布伦特,你到底听不听我说?”
  他心不在焉地又看向我。“你说什么,大卫?抱歉。”
  很快的,他会连抱歉也说不出口了。“你看见那两扇门吗?”
  “当然。那两扇门怎么样?”
  “那两扇门通往仓库,也就是这整栋建筑的西侧。刚才比利睡着了,所以我到里面去,看看能不能找件毯子什么的让他盖……”
  我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只隐瞒了关于诺姆是否该出去的那番争吵。
  我告诉他有什么东西爬进来……以及最后的尖叫声。布伦特?诺顿拒绝相信。他想都不肯想一下。我把他带去吉姆、麦隆和奥利那里。他们三人都证实了我所说的,虽然吉姆和麦隆已经差不多半醉了。
  然而诺顿仍旧拒绝相信,甚至企图逃避。“不,”他说,“不,不,不。原谅我,但这实在太荒谬了。你们要不是寻我开心——”他释然一笑,以表示他绝对开得起玩笑——“就是得了某种集体妄想症。”
  我的怒气又冒了上来;这回我好不容易才压住它。我不认为自己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不过眼前的情况终究不比寻常。我得顾虑比利,以及斯黛芬会怎么样——或者已经怎么样了。这些思虑不住啃蚀着我的心。
  “好,”我说,“我们回到仓库里去。地板上有一截断掉的触须,那是被铁卷门切断的。而且你可以听见它们的声音,它们就在门边爬来爬去,听起来很像风吹藤蔓的声音。”
  起来很像风吹藤蔓的声音。”
  “不要。”他沉着地说。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我不要到那里去。这玩笑已开得过火了。”
  “布伦特,我发誓这不是什么玩笑。”
  “当然是。”他回嘴道,目光溜过吉姆,麦隆,在奥利脸上停了一下。奥利面无表情地迎视他。最后目光又回到我身上。“这是你们本地人说的‘如假包换的玩笑’。对吧,大卫?”
  “布伦特……听着——”
  “不,你才听着!”他拉高声音,像在法院里辩护一样。有几个在附近闲逛的人立刻转头观看。诺顿伸手指着我说:“这是个玩笑。那里有香蕉皮,要让我滑一跤。你们谁都不喜欢外地人,对吧?你们都很团结。我为了理应是我的东西和你打官司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那场官司你打赢了,没错。当然了,你父亲是名画家,而且这是你的故乡。我只是付我的税而是在这里花钱而已!”
  他不再是排演法庭秀了。他的声音几近尖叫,而且几乎完全失去自制力。奥利转身走开,手里抓着一罐啤酒。麦隆和吉姆则惊讶地瞪着诺顿。
  “你要我到那里面去,看个价值九毛八的橡皮玩具,让这两个乡巴佬站在这儿笑掉裤子吗?”
  “嘿,你骂谁是乡巴佬?”麦隆说。
  “我很高兴那棵树倒在你家船屋上,坦白说,非常高兴。”诺顿对我狞笑。“一头栽个正着,对吧?妙极了。现在别挡我的路。”
  他想要推开我。我揪住他的臂膀,将他推向啤酒柜。一个女人惊愕地叫了出来,两盒六罐装啤酒掉在地上。
  “你给我好好听清楚,布伦特。这里多少人的生命有危险,我的孩子也是其中一个。所以你好好听着,否则我发誓要揍得你屁滚尿流。”
  “你动手呀。”诺顿依然发狂似地狞笑着。他的两眼布满血丝,眼珠鼓了出来。“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强壮、多勇敢,打个年纪大得可以当你父亲,又有心脏病的人。”
  “揍他!”吉姆喊道,“去他妈的心脏病。我根本不相信像他这种无聊的纽约骗子还有什么心。”
  的纽约骗子还有什么心。”
  “你少理这档事。”我对吉姆说罢,又转向诺顿。我逼近他,越来越近。
  冷藏柜虽然没电,但仍然冰冰的。“少装疯卖傻。你明知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喘息道。
  “如果是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我就算了。我才不在乎你现在有多怕,也不是为了要报仇。我也很怕。但我需要你,他妈的!你听清楚了吗?我需要你!”
  “放开我!”
  我抓住他的衬衫,用力摇他。“你什么都不懂吗?他们会开始离开这里,走到外面的怪物那里去!基督在上,你都听不懂吗?”
  “放开我!”
  “除非你和我到那里去,你自己亲眼瞧瞧。”
  “我跟你说了,不要!这只是开玩笑,我可没你想的那么笨——”
  “那我就把你拖进里面去。”
  我揪住他的肩膀和领子。他的一只衣袖缝线裂了,发出“噬”的一声轻响。我拉着他往双扇门走去。诺顿可怜兮兮地尖叫出声。这会儿已经有十几二十个人围拢过来,但他们都保持距离,没有迹象显示有任何人想插手。
  诺顿喊道:“救我!”他眼镜后方两眼微凸,时髦的灰发乱了,从两耳后方突出两小撮。人们磨蹭着脚,静静观看。
  “你尖叫什么劲?”我凑近诺顿耳旁说:“这只是个玩笑,对吧?所以你跑来借车时我才会载你一起进城,我才会放心让你带比利过停车场,因为我制造了这团雾,我从好莱坞租来制雾机,花了一万五千块钱,又另外花了八千块钱把机器运来,这一切都只为了寻你一次开心。你少臭美了,睁开眼睛瞧瞧吧!”
  “放……我……走!”诺顿怒吼道。我们已经快到仓库门口了。
  “好了,好了。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说话的是巴德?布朗。他推开旁观人群挤了过来。
  “叫他放我走,”诺顿嘶声说,“他疯了。”
  “不,他没有疯。我倒希望他是疯了,可是他没有。”这是奥利,我真想拥抱他。他绕过我们身后的走道,面对布朗站住。
  布朗的目光落向奥利手中的啤酒罐。“你在喝酒!”他的声音透着惊讶,但不无欢欣。“你会丢了工作的。”
  “得了,巴德,”我放开诺顿说,“眼前情况特殊。”
  “规定就是规定。”布朗自以为是地说:“我要向公司报告,这是我职责所在。”
  这会儿,诺顿已溜到一旁,忙着拉整衬衫,梳理头发。他的眼睛不安地在布朗和我身上来回扫射。
  “嘿!”奥利突然拉高嗓门,发出一声低沉如响雷的叫喊;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温和又不太有自信的大个子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嘿!店里的每个人!你们靠过来听好!这件事关系到你们每一个人!”他看看我,对布朗置之不理。“我这样说还好吧?”
  “很好。”
  人们开始聚拢过来。原来驻足观看我和诺顿争吵的一小群人增加了一倍,又一倍。
  奥利开口道:“有件事情,你们最好都知道——”
  布朗插嘴道:“你现在就把啤酒给我放下。”
  “你给我闭嘴。”我喝了一句,朝他跨近一步。
  布朗防卫地后退一步。“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想干什么。”他说:“可是我告诉你们,我一定要向联邦食品公司报告!每一个人!而且你们要搞清楚——你们也许会吃上官司!”他紧张地瘪着嘴,露出一VI黄牙,我不禁有点同情他。他只是想应付局面罢了。诺顿拒绝相信事实,无非也只是他的应对之法。麦隆和吉姆的办法则是故作大丈夫的样子——只要能把发电机修好,雾就会散了。而布朗的方法则是保护公司。
  “那你不妨开始把我们的名字登记下来。”我说,“只要你别开口就行。”
  “我会记下很多姓名的,”他回嘴道,“你的名字会列在第一个,你……
  你这个波希米亚人!”
  “大卫?德莱顿先生有话告诉大家,”奥利接I:1道,“我想你们最好都仔细听,尤其是那些想要回家的人。”
  于是我把发生在仓库里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与我说给诺顿听的大致相似。起初还有人讪笑,但等我说完时,店里的气氛已变得肃穆凝重。
  “这是骗人的。”诺顿率先发言,声音因为急于强调而近乎尖锐。这竟是我最先说明,希望能求助的人。真叫人吐血。
  “对,一定是骗人的,”布朗应和道,“疯了,请问你,德莱顿先生,你认为那些触须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但当前这不是个重要的问题。它们在这里,这才是——”
  “我猜它们是从啤酒罐跑出来的。这是我的猜测。”这句评论引起一阵笑声,而平息笑声的则是卡莫迪太太嘶哑有力的叫声。
  “死亡!”她一喊,发笑的人立刻噤声。
  她迈步走向围聚的群众中间,橙黄色裤装闪闪发光,手上的大提袋贴紧她的胖腿。她傲然环顾四周,眼光锐利闪烁有如喜鹊。两个年约十六,穿着印有“树林营地”白T恤,长得很好看的女孩急忙闪身避开她。
  “你们听,却没听进去!你们听进去了却不相信!你们谁想到外面去,亲眼去瞧瞧?”她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我身上。“大卫?德莱顿先生,你有什么打算?你认为你能怎么办?”
  她咧嘴一笑,好像黄裤装上装了个骷髅头。
  “这是末日,我告诉你们。一切的末日,世界的终点。圣意的手指,不在火中,却在迷雾中揭示。大地已裂开,吐出它的憎恨——”
  “你们不能叫她住嘴吗?”一个少女忍不住喊出声,泪水紧跟着涌出眼眶。“我被她吓死了!”
  “你害怕吗,亲爱的?”卡莫迪太太转向她说,“不,你现在不怕。但是等到恶魔之子放到地表上的怪物来抓你时——”
  “够了,卡莫迪太太。”奥利说着,抓住她的胳膊。“请你别说了。”
  “你放开我!这是末日,我告诉你!这是死亡!死亡!”
  “鬼话连篇。”一个戴着钓鱼帽和眼镜的男人厌恶地说。
  “不,先生,”麦隆开口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梦话,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亲眼看到的。”
  “我也看到了。”吉姆说。
  “还有我。”奥利接口。他已成功地让卡莫迪太太住嘴,至少是眼前这一刻。但她就站在一旁,抓着她的大提袋,邪门地咧嘴而笑。没人愿意和她站得太近。他们窃窃低语,对我们的说法半信半疑。有几个人回过头去,不安而深思地看着店面的大玻璃窗,我很高兴他们开始关心了。
  “骗人,”诺顿说,“你们全都在骗人。”
  “你们所说的叫人难以置信。”布朗说。
  “我们不必站在这里反复争论,”我说,“你们不妨跟我一起到仓库去看看,去听听。”
  “我们不允许顾客到——”
  “巴德,”奥利说,“跟他一起去,结束这场争论。”
  “好吧,”布朗说,“德莱顿先生,我们了却这桩蠢事吧。”
  我们推开双扇门,走进黑暗中。
  那声音委实刺耳,甚至邪恶。
  巴德也有同感。就算他再怎么有北佬的死硬派头,他的手还是立刻抓紧我的胳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吸转为急促。
  那是种低沉的飒飒声,由卸货门方向传来,似乎在抚摩什么。我轻轻用一脚在地上来回扫,终于碰到一支手电筒,于是弯身捡起手电筒将它打开。布朗的脸色很难看;他还只是听到而已,还没看到那些触须。但是我看过,我可以想象它们匍匐在那扇铁门上,扭曲爬动,就像有生命的藤蔓似的。
  “你现在怎么说?还是难以置信?”
  布朗舔舔嘴唇,望着散了一地的货品和纸箱。“这是它们弄的?”
  “有些是。大部分是。你过来。”
  他很不情愿地跟上来。我藉着手电筒找到那截皱缩蜷曲的断须,仍躺在那柄扫帚旁。布朗弯身细看。
  “别碰,”我说,“说不定它还活着。”
  他急忙站起身。我抓起扫把,用帚柄碰碰那段触须。三、四下之后,它终于软软松开,露出两个完整的吸盘,和半个破裂的吸盘。然后这触须又倏地蜷缩起来,一动不动地躺着。布朗厌恶地恶了一声。
  “看够了?”
  “是的,”他说,“我们出去吧。”
  我们用手电筒照着路走回双扇门,推门而出。每张脸都转向我们,絮絮的谈话声也立刻停止。诺顿的脸如乳酪般雪白。卡莫迪太太的黑眼闪闪有神。奥利还在喝啤酒,脸上仍滴着汗,虽然店里冷得出奇。那两个穿着印有“树林营地”T恤的女孩紧紧靠在一起,犹如面对暴风雨来袭的小马。眼睛。许多只眼睛。我打了个冷战,却不禁想着我可以把这些眼睛画下来。没有脸,只有在暮色中张望的眼睛。我可以画下它们,只是没人会相信它们是真的。
  巴德?布朗紧紧将双手抱在胸前。“各位,”他说,“看起来我们正面临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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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 Posted: 2014-02-07 15:41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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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进一步讨论?卡莫迪太太?防御工事?地平协会的下场

  接下来的四小时如在梦中。经布朗证实后,有一番为时极久且半歇斯底里的讨论。或许这番讨论也没那么久,只是人们非要对同样的资讯反复思索,试着从每个可能的观点着眼,像狗拨弄一根骨头般,非要咬到骨髓不可。大家终于慢慢相信了。任何一个新英格兰乡镇的三月会议都会有同样的情形。
  以诺顿为首的十个人左右,形成了一个“地球是平的协会”,简称“地平协会”,对触须之说采取完全不信的态度。诺顿一再指出,看到年轻员工诺姆被他所谓“来自X星球的触须”(此说初时引起一阵笑声,但此后便无人觉得好笑;只是狂热而激动的诺顿并未注意到)带走的人证,一共只有四个。他又说他个人对这四个人证皆不信任。接着他更指出这四个证人中有一半现在已醉得不像话。这话倒是真的。吉姆和麦隆待在啤酒柜和酒架边不走,两人喝得胡言乱语。想想诺姆的遭遇,以及他们做过的事,我不怪他们。他们宁愿醉得不省人事。
  奥利继续喝酒,对布朗的抗议不加理会。过了一会儿,布朗放弃了,只是偶尔威胁说要向公司报告。他似乎没想到,在桥墩镇、北温德翰与波特兰开设连锁超市的联邦食品公司,这会儿说不定已荡然无存了。谁知道?整个东岸也许都已不存在了。奥利喝了不少酒,却没有喝醉。他喝下的酒精都随着汗水蒸发了。
  最后,当大家和地平协会的争论越来越激烈时,奥利开口了,“诺顿先生,你不相信,没关系。这样吧,你从前门出去,绕到后面去。那里有一大堆啤酒和汽水的空瓶子。那是我和诺姆、巴迪今早一起搬出去的。你带两个空瓶回来,让我们知道你真的去过那里了。只要你办得到,我立刻脱下我身上的衬衫,当面吃掉。”
  诺顿开口想加以驳斥。
  奥利以同样平缓、低沉的声音遏止了他。“我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对大家有害无益。这里有很多人都想回家,看看他们的家人是否安然无恙。
  我妹妹和她的一岁女儿现在还在那不勒斯里的家里,我也很想去看看她们是否没事。但如果人们开始相信你的话,出门回家,他们也会遭到和诺姆一样的下场。”
  他没有说服诺顿,但他说服了几个犹豫不决的人——与其说是由于他的话,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的眼神,那着魔般的眼神。我想诺顿如果现在相信奥利,大概会精神崩溃,所以他仍坚持不信;但他也没有接受奥利的提议,到外头去取两个空玻璃瓶回来。没有人去。他们不想出去;至少现在还不想。诺顿和他的一小群地平说成员(现在已经少了一、两个人)远远离开我们,站到熟食区去了。其中一个经过我儿子比利时,踢到了他的腿,使他醒了过来。
  我走过去,比利立刻抱紧我的脖子。我试着放下他时,他反而搂得更紧,并说:“别这样,爸爸,求求你。”
  我找到一辆购物推车,抱他坐进车里的婴儿座。他坐在车里,看来已嫌年纪太大;若非他脸色苍白,眼神悲惨,加上覆在额前的蓬乱黑发,这或许显得有些滑稽。他至少已有两年不曾坐进购物推车里了。这些小事的流逝最初往往令人不觉,等你终于意会到已成事实的改变时,便难免惊愕。
  这时,地平说的人一撤退,争论又找到另一个对手——这回是卡莫迪太太,而且可以理解的是,她是孤军奋战。
  在暗淡阴森的光线中,她那身橙黄色裤装,满手铿锵作响的铜环、玳瑁,和挂在臂上的大提袋,使她看来很像个巫婆。她的老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乱蓬蓬的灰发上夹了三个角梳,向后扭成发髻。她的嘴犹如一小条打结的绳子。
  “谁也别想抵抗上帝的意旨。这早就开始了,我早已看过许多征兆。
  这里有些人已经听我说过了,但不肯看清事实的人最是盲目。”
  “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有什么建议吗?”麦克?哈伦不耐烦地插嘴说道。他是选民代表,只是他现在戴着游艇帽又穿着百慕大短裤,看来实在很像游客。他手里拿了罐啤酒;现在有不少人都在喝酒了。巴德?布朗已不再抗议,却真的拿着纸笔在记名字。
  “建议?”卡莫迪太太重复一句。“建议?啊,我建议你准备好去见上帝吧,麦克?哈伦。”她环顾我们全体。“准备去见你们的上帝了!”
  “准备见你的狗屎。”麦隆醉醺醺地自啤酒柜旁吼了过来。“老太婆,我相信你的舌根一定是长在中间,才会两头都能说话。”
  不少人应声同意。比利仓皇地左右张望,我立刻伸手揽住他的肩。
  “我说的是对的!”卡莫迪太太喊道。她的上唇向后撇,露出参差不齐的一排尼古丁黄牙,让我想到她店里那些灰扑扑的动物标本,永远在充做小溪的镜子旁假装喝水。“不信的人至死都不信!然而一个恶魔确实带走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雾里的怪物!来自噩梦的每一丝憎恨!没有眼睛的怪物!苍白的恐惧!你不信吗?那你出去吧!出去打个招呼吧!”
  “卡莫迪太太,请你别说了。”我说道,“你吓到我的孩子了。”
  带着小女儿的那个男人立即同声应和。那个有着小胖腿的小女孩,把脸埋在父亲的怀中,用手捂着耳朵。比利还没哭,但也差不多了。
  “只有一个机会。”卡莫迪太太说。
  “请问是什么机会呢,太太?”麦克?哈伦礼貌地问。
  “一次献祭。”卡莫迪太太露出笑容。“血祭。”
  “血祭”两个字飘在空中,慢慢转着。即使到现在,我仍告诉自己,她当时指的只是某人的爱犬罢了——尽管违规,但当时的确有几只小狗被带进店里来跑来跑去。即使到现在,我仍这么告诉自己。在幽暗的光线中,她看来犹如新英格兰清教徒的余党……但我怀疑她的动机来自比清教徒更阴沉的心思。清教徒自有其黑暗的祖先:血染双手的老亚当。
  她张嘴想再往下说,但一个个子矮小,穿着红裤子和运动衫的男人伸手给了她一耳光。他仪表整洁,头发左分,分线如尺般平直,戴了副眼镜,无疑是到这里来避暑的观光客。
  “你少再胡说。”他面无表情且语调平静地说。
  卡莫迪太太伸手捂着嘴,接着便对我们举高那只手,做出无言的指控。在她的掌心中有血渍。然而她的黑眼似乎在无比喜悦地舞动着。
  “你活该!”有个女人喊道,“我也想赏你一耳光!”
  “它们会抓住你们的。”卡莫迪太太说着,展示她的血手。一丝血由她瘪瘪的嘴兔流向下颚,犹如滑向排水沟的一滴雨水。“也许不是今天。今晚。今晚当夜色降临。它们会随着黑夜而来,抓走另一个人。它们会在晚上袭击。你们会听到的,爬行、蠕动的声音。等它们来时,你们就要反求卡莫迪妈妈告诉你们该怎么办了。”
  穿红裤的男人缓缓抬起手来。
  “你来打我呀。”她低声说着,露出一个带血的笑。他的手迟疑了。
  “你敢的话就打我好了。”他把手放下。卡莫迪太太自顾自走开了。这时比利才哭出声来,一如那个小女孩般,把他的脸埋在我身上。
  “我要回家,”他哭闹道,“我要妈妈。”
  我尽可能地哄他——事实上我也束手无策了。
  人们的话题终于转成没那么吓人的方向。大家开始讨论超市的明显弱点,也就是大玻璃窗。麦克?哈伦问店铺还有哪些人口,奥利?魏克斯和巴德?布朗立即说明:除了诺姆打开的那扇卸货门外,另外还有两扇卸货门。还有店前的正门,以及经理办公室的那面窗子(厚玻璃外加铁栅,并且上了锁)。
  谈论这些事有种矛盾的效果;一方面使得危险似乎更形真实,一方面也使我们放心了些。就连比利也有同感。他问我可不可以吃根棒棒糖,我告诉他只要他别走近大玻璃窗,他可以吃棒棒糖。
  等他走远后,一个站在麦克?哈伦身旁的男人说:“好,现在我们对那些玻璃窗有什么措施呢?那个老太婆虽疯言疯语的,但她说天黑后会有怪物进来倒可能没错。”
  一个妇人说:“说不定到时雾已经散了。”
  “也许。”那男人说:“也许不会。”
  “有什么主意吗?”我问巴德和奥利。
  “等一下。”站在麦克身旁那个人说:“我叫唐尼?米勒,是麻州林恩郡人。你们都不认识我,这是应该的,不过我在高地湖岸有间房子,今年才买的。差点为它破了产,现在看来也不知到底值不值得。”有人笑了几声。
  “总之,我看到窗子下堆了一包包的草地肥料,多半都是二十五磅装的。我们可以把它们当做沙袋堆起来,留几个监视孔……”
  现在有不少人点头称是,并兴奋交谈。我想说话,却又忍住了。唐尼说得没错。把那些肥料包堆起来不会有害,说不定还有用。但我立刻又想到触须勒破狗食袋那一幕。一条肥大点的触须大概可以轻而易举勒破一包二十五磅的肥料。不过揭发这事实既不能解危,也不能振作士气。
  人们开始三五成群,七嘴八舌谈着怎么堆放那些肥料包。唐尼又喊道:“慢着!慢着!既然大家都集合了,我们不妨好好谈一下应对之策。”
  大家又聚拢过来,约五、六十个人的群众,散在啤酒冷藏柜、仓库门前的角落,以及左侧至马威先生的肉品柜。比利以一个五岁孩童的灵敏,如在巨人群中一般穿行过人群,举起一块好时巧克力,“你要吗,爸爸?”
  “谢谢。”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很甜很好吃。
  “这大概是个笨问题,”唐尼开口道,“不过我们得有所防备。有人带了任何武器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人们面面相觑,耸耸肩。一位自发老人自我介绍,他叫安博罗斯?康奈尔,说他的后车厢里有把猎枪。“必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到外面拿来。”
  奥利说:“目前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康奈尔先生。”
  康奈尔咕哝道:“目前,我也不以为然,小伙子。我只是想至少应该说说。”
  “呃,我想你也不会出去的。”唐尼说,“不过我认为——”
  “请等一下。”有个女人开口了。就是那个穿紫红色运动衫和墨绿色长裤的少妇。她有一头沙金色头发,身材婀娜动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把中型手枪。围观的人群发出“啊——”
  的一声惊呼,仿佛他们刚看到一个魔术师表演了一套高妙的把戏。那个少妇原已绯红的脸涨得更红了。她又一次在皮包里搜寻,掏出一盒史密斯一威森牌子弹。
  “我叫阿曼达?杜弗瑞。”她对唐尼说,“这把枪……是我丈夫的意思。
  他认为我该带着它,以防万一。我带着这把空枪已经两年了。”
  “你丈夫也在这儿吗,这位太太?”
  “不在,他在纽约,出差。他常到外地出差,所以他才要我带着这把枪。”
  “那么,”唐尼说,“要是你会用,你该留着。那是什么型号的枪,点三八口径吗?”
  “是的,而且除了一次练靶之外,我从没用过。”
  唐尼接过那把枪,把玩了两下,不一会儿便开了枪膛。他检查一下,确定枪膛里确实没装子弹。“好,”他说,“现在我们有一把枪。谁会用枪?
  我是蹩脚得很。”
  人们再度面面相觑。起初没人开口说话,然后,奥利很勉强地说:“我常打靶。我有一把科特点四五和一把拉马点二五。”
  “你?”布朗说,“哈。等天黑时,你早就醉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奥利口齿清楚地说:“你何不闭嘴,好好记你的名字就好?”
  布朗瞪着他,嘴巴张开,随即又决定闭嘴;依我看,那是个聪明的决定。
  “让你来。”唐尼把枪拿给奥利,眨了眨眼。奥利再次检查枪,显得更为老练。他把枪放到右前方裤袋,把那盒子弹塞到衬衫的前胸口袋里;鼓鼓的一块,看起来很像一包烟。然后他才靠向啤酒柜,又开了一罐啤酒,圆脸上仍是汗水淋漓。
  “谢谢你,杜弗瑞太太。”唐尼说。
  “别客气。”她答道。我心想,假使我是她丈夫,拥有那双碧绿眼眸和那副丰满的身躯,我大概不会那么常出差。给你太太一把枪,这似乎是种荒唐的象征行为。
  “这或许也是个蠢问题,”唐尼转向拿着写字板的布朗和拿着啤酒罐的奥利又说:“不过,这地方没有喷火器之类的东西吧?”
  “喔,狗屎!”巴迪?伊格顿低呼一声,整张脸随即涨红,就跟阿曼达一样。
  “怎么了?”麦克?哈伦问道。
  “呃……上星期我们还有一整箱小型喷火器。家庭用,焊接水管或排气管的那种。你记得那些吧,布朗先生?”
  巴德?布朗点点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卖光了吗?”唐尼问。
  “没有,卖得不好,只卖出三四个。我们把剩下的全退了回去。真他妈的。我是说……真可惜。”巴迪脸红得快发紫了,又一次退回人群里。
  我们有火柴,当然,还有盐(某人含糊地说他听说过用盐可以驱走水蛭或其他吸血虫);以及各种牌子的扫把和拖把。多数人都振作起精神,吉姆和麦隆则醉得无法提出任何异议。但我迎视奥利时,发现他眼里有着镇定却绝望的神色,那是比恐惧更糟的。他和我都亲眼瞧见过那些触须。对它们撒盐,或想用拖把柄将它们打走,实在是异想天开。
  “麦克,”唐尼说,“你指挥一下好吧?我要和奥利与大卫谈谈。”
  “没问题。”麦克拍拍唐尼的肩膀。“总得有人负责指挥。你干得不错。欢迎你到本镇。”
  唐尼问道:“这是不是表示我有退税可拿?”他是个短小精悍型的人,有头微秃的红发。他看来像是那种乍看之下不可能喜欢,但熟识之后不可能不喜欢的人。那种什么事都做得比你好的人。
  “没的谈。”麦克笑着答道,转身走开了。
  唐尼垂眼望向我儿子。
  “不用担心比利。”我说。
  “说真的,我这辈子从没这么担心过。”唐尼说。
  “可不是。”奥利同意道,并把一个空罐丢进啤酒冷藏柜里,又拿出一罐新的打开,发出“嘶”的一声。
  唐尼说:“我看到你们两人交换的眼神。”
  我吃完巧克力糖,又开了罐啤酒解渴。
  “告诉你们我怎么想。”唐尼说,“我们应该找五六个人,把一些拖把柄用布裹起来,然后用绳子将它们绑在一起。接着我们应该准备好两罐煤油,把瓶盖打开,这样我们随时都能很快点起火把。”
  我点点头。好主意。也许不够好,如果你看过诺姆怎么被拖走的话。
  但比撒盐好多了。
  奥利说:“至少可以让他们忙上一阵子。”
  唐尼紧抿着唇,“真的那么糟吗?”他说。
  “就那么糟。”奥利点点头,继续灌他的啤酒。
  下午四点半左右,草地肥料包已堆放好,大玻璃窗整面被挡了起来,只留下几个观测孔。每一个观测孑L旁安排一名守卫,每个守卫身旁都放了一罐已开的煤油,以及由拖把柄扎成的火把。观测孑L共有五个,唐尼安排由大家轮流守卫。四点半一到,轮到我坐在一个观测孑L旁。比利也陪在我旁边,和我一起向外望着浓雾。
  隰着窗玻璃是张红色长椅,专给买了食品等人开车来接的顾客坐的。
  再讨去就是停车场了。雾慢慢滚动,又浓又深。雾单有湿气,但看来毫无生气,阴森可怖。只是望着它看,便足以令我虚脱无力。
  “爸爸,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比利问。
  “我不知道,亲爱的。”我说。
  他沉默了半晌,低头看着摊在两膝上的小手。“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呢?”最后他又问道:“警察,或联邦调查局,或别的人?”
  “我不知道。”
  “你想妈没事吧?”
  “比利,我真的不知道。”我说着,伸手搂住他。
  “我好想她。”比利忍着眼泪说,“有时候我对她很坏,我很对不起她。”
  “比利。”我叫他一声,却没法往下说。我觉得喉咙咸咸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
  “这会过去吧?”比利又问,“爸爸?会不会?”
  我说:“我不知道。”他把脸埋向我的肩窝,我抱着他的头,可以摸到在他头发下曲线纤弱的头盖骨。我不由自主想起新婚的那一夜。看着斯黛芬脱下她在结婚典礼后换上的棕色洋装。她的臀部因为前一天撞到一扇门而留下一大块紫色瘀血。我记得看着那块瘀血,想着:她撞上门板时,还叫做斯蒂芬妮?斯台普纳克呢,心里不免有些惊奇。然后我们做爱,窗外是十二月的雪天,雪花飘飘。
  比利又哭了。
  “嘘,比利,嘘。”我哄着他,轻轻摇着他,但他仍嘤嘤哭着。这种哭泣,只有母亲才知道如何劝止。
  联邦超市里暗了下来。唐尼、麦克和布朗把店里所有的手电筒,大约二十支,分配给众人。诺顿为了他那一小群人大声吵嚷,结果分到两支。
  手电筒的灯光在各个走道里到处游移,犹如死不瞑目的幽灵。
  我搂紧比利,透过观测孔往窗外望去。室外那乳白不透明的光没什么改变,使卖场里变暗的是那些堆高的肥料袋。有好几次我以为窥见了动静,但那都只是我在疑神疑鬼。另一个守卫也误报了一次,让大家虚惊一场。
  比利又看到杜曼太太,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虽说她整个夏天都不曾过来带他。她分到一个手电筒,很好心地递给比利。不一会儿,比利已在冷冻食品柜的玻璃面上用光束写自己的名字。她看到他的高兴,似乎不亚于他看到她时。过了几分钟,他们一起走了过来。海蒂?杜曼是个高瘦的妇人,有一头间杂几缕灰丝的漂亮红发。她的眼镜连有一条链子挂在胸前;我相信这种链子只有中年妇人才适用。
  “斯黛芬也来了吗,大卫?”她开口问道。
  “没有。她在家里。”
  她点点头。“亚伦也在家。你要在这里守多久?”
  “到六点。”
  “看到什么吗?”
  “没有,就是雾而已。”
  “那我就陪比利到六点吧,你愿意的话。”
  “比利,你想跟杜曼太太在一起吗?”
  “好啊,我想。”比利说着,慢慢将手电筒高举过头,看着灯光划过天花板。
  “上帝会保护斯黛芬的,还有亚伦。”杜曼太太说完,牵着比利的手走开了。她的语气坚决肯定,眼神却毫无信心。
  五点半左右,卖场后方传来激烈的争辩声。有人嘲弄另一个人说的话,还有个人(我猜是巴迪?伊格顿)叫道:“你们疯了不成,想到外面去!”
  好几道手电筒灯光不约而同射向这场争辩的位置,但光束随即又转往卖场前侧,因为卡莫迪太太尖锐而疯狂的笑声划破了幽暗,就像划过黑板的指甲那样难听。
  在一片人声中,传来诺顿凛然的高喊:“请让我们过去!请借过!”
  守在我左邻观测孔的男人离开他的岗位,过去看这片叫嚣起因为何。
  我决定待在原处,因为不管这群人在吵什么,他们正朝我的方向而来。
  “不要这样。”选民代表麦克?哈伦说,“我们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诺顿断然说道。他的脸从幽暗中浮现,神情坚决却憔悴不堪。他手上拿了支手电筒,那两绺自耳后翘出的头发依然翘着,很像两支角。跟在他后面的地平协会成员,已由原来的九到十个减为只有五个。“我们要出去。”他说。
  “别这么固执,”唐尼?米勒说,“麦克说得对。我们可以谈谈,是不是?马威先生正在瓦斯烤炉那里准备烤鸡,我们不妨坐下来,吃点烤鸡——”
  他挡在诺顿身前,诺顿伸手把他推开。唐尼不悦地涨红了脸,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那就随你的便吧,”他说,“但是你会害死这些人。”
  诺顿以下定决心或是中邪已深的声音,面不改色地说:“我们会去找人来救你们。”
  他的一个同伴低声应和一句,但另一个却悄无声息地开溜了。现在这群人只剩诺顿和另外四个。或许这不算太差吧。耶稣基督也不过只有十二个门徒。
  “听我说,”麦克又开口道,“诺顿先生……布伦,至少留下来吃烤鸡吧,你一定饿坏了。”
  “这样你才好继续说话吧?我在法庭见过的场面多了,没这么好骗。
  你们已经把我的人骗走了六、七个了。”
  “你的人?”麦克难以置信地说,“你的人,耶稣基督,你这是什么话?
  他们是人,不是谁的。这不是玩游戏,更不是在法庭里。在外头,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什么,可能是怪物吧,你们何必出去送死呢?”
  “你们说有怪物,”诺顿嗤之以鼻,“在哪里?你们已守了两个多小时了,谁看到怪物了?”
  “这个,呃,在后面。在——”
  “不,不。”诺顿摇摇头,“你们讲很多次了。我们要出去——”
  “不。”有个人低声说了一句。这一声引起回响,慢慢地传布开来,仿佛十月傍晚飒飒作响的枯叶。不,不,不……
  “你们想限制我们的自由吗?”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那是诺顿的“人”之一(以他的话说),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太太。“你们想限制我们的自由吗?”
  那一声轻浅如微浪的“不”消失了。
  “不,”麦克说:“不,我不认为有人能限制你们的自由。”
  我凑近比利的耳朵低语两句,这孩子愕然而疑问地看看我。“去吧。”
  我说:“快点。”
  他一溜烟地跑走了。
  诺顿用手梳理头发,有如百老汇明星表演般的姿势。早上看他徒然无功地拉扯着链锯,以为没人看见而低声咒骂时,我还有点喜欢他。但当时(甚至到现在也一样)我真的弄不清他是否相信自己。我想,他心底深处其实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毕生挂在嘴边的理性逻辑就像头凶残的猛虎,到最后反噬了他。
  他不安地张望四周,似乎希望还有什么可说的。然后他领着四位门徒,走过一个结账出口。除了那位老太太外,还有一个年约十二岁的胖男孩,一个少女,和一个穿着牛仔裤、头上反戴一顶高尔夫球帽的男人。
  诺顿与我四目相接,他的眼睛瞪大了些,随即避开我的目光。
  “布伦特,等一下。”我说。
  “我不想再讨论了,更别说是和你讨论。”
  “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只想请你帮个忙。”我环顾四下,看见比利朝结账出口跑来。
  诺顿看着比利跑来,交给我一包用玻璃纸包住的东西,怀疑地问:“那是什么?”
  “晒衣绳。”我隐约意识到这会儿超市里的人都在望着我们。“大包装,三百英尺长。”
  “干嘛?”
  “我希望你在出去之前,把绳子绑在你的腰上。等你觉得拉紧了,就找个东西把它绑好。什么东西都行;车门把也行。”
  “看在上帝份上,这是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至少走了三百英尺。”我说。
  他的目光闪烁一下,但稍纵即逝。“我不干。”他说。
  我耸耸肩。“好吧。还是祝你好运。”
  戴着高尔夫球帽的那个男人忽然开口说:“我可以帮这个忙,先生。
  没什么好拒绝的。”
  诺顿转向他,仿佛想厉声喝止,那人却只是沉着地望着他。他眼里并没有闪烁的光芒。他已下定决心,心中不存一丝怀疑。诺顿也看出来了,因而无话可说。
  “谢谢。”我说。
  我用小刀割开包装,拿出捆绕成圈的晒衣绳,找到绳子的一端,将它松松地绑在这戴高尔夫球帽的男人身上。他立刻将绳子解开,重新绑紧并打了个利落的平结。超市里鸦雀无声。诺顿不安地磨蹭着双脚。
  我问戴高尔夫球帽的男人:“你要我的小刀吗?”
  “我也有一把。”他以同样泰然自若的神情看着我。“你只管放绳子,要是太紧,我会把它砍断的。”
  “我们好了吗?”诺顿很大声地说。那个胖男孩被捅了一刀似地惊跳起来。没人回答,诺顿转身要走。
  “布伦特,”我伸出手,说道,“祝好运。”
  他细细端详我的手,像是看什么没见过的可疑物体似的。“我们会找人来救你们的。”他说了最后一句,便推开出口的大门。那股恶心的微酸味又飘了进来。另外四个人都跟在他后面走出门去。
  麦克走过来,在我身旁站定。诺顿一行五人站在迷离的乳白色雾气中。诺顿不知说了什么,因为浓雾有种怪异的湿润效果,我听不清楚。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和两、三个独立的音节,就像听不清楚的电台。然后他们走远了。
  麦克将门微微打开,我放出晒衣绳,小心不要太紧,否则恐怕那人会把绳索给切断了。四下一片寂静。比利挨着我站,虽然没有动作,但想象得出他小脑袋里的澎湃起伏。
  我又一次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他们五人并非没入雾里,而是变成隐形。有一会儿,他们的衣服隐约可见,但很快就消失了。只有亲眼看到他人在几秒内便被吞噬无踪,才能领悟到那雾气浓得有多可怕。
  我放着绳索;四分之一,而后二分之一。这时绳子停止不动,由活的变为死的。我屏息等待。然后绳子又向外动了。我放着绳索,突然忆起父亲带我去看格里高利?派克演的《白鲸记》。我想我暗自微笑了一下。
  现在绳子已放出四分之三了。我看见绳索末端躺在比利脚边。接着绳子再次在我掌心静止下来,动也不动地躺了大约五秒钟,而后又被猛拉出五英尺。紧跟着它突然用力扭向左侧,砰然打到出口的门边。
  绳子一下滑出二十英尺,使得我握绳的掌心微微发热。这时,从雾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谁也听不出叫喊出声的是男是女。
  绳子再度左右乱扭,先滑向大门右侧,接着又回到左侧。又有几英尺滑了出去,紧跟着是一声来自雾中的哭号,使得我儿子也不禁呻吟了一声。麦克目瞪口呆,两眼瞪得老大,嘴角颤抖不止。
  那哭叫声倏然而止,接下来的寂静仿佛持续了一世纪之久。然后那老妇人的叫声传来了。“走开!不要缠着我!”她喊道,“喔,上帝,上帝,不要——”
  这时她的声音也戛然中断。
  几乎整条绳索同时从我掌中溜出,烧得我掌心微感疼痛,接着它便完全松脱了。雾中传来另一个声音:一声低沉的咕噜声,使我觉得口干舌燥。
  那声音我前所未闻,有点像非洲草原或南美沼泽的声响。那是只硕大的动物。声音低沉,粗暴而野性。它再度响起……然后退为低低的呢喃声,继而消逝无声。
  “关门。”阿曼达?杜弗瑞颤声说道,“请关门。”
  “等一下。”我说着,开始将绳子拉回。
  绳子由雾中收回,在我脚边盘成一堆,末端三英尺被染成血红色。
  “死亡!”卡莫迪太太嘶喊道,“出去就是死!现在你们明白了吧?”
  晒衣绳末端被嚼烂了,露出松散的棉线,线上溅着小滴小滴的鲜血。
  无人反驳卡莫迪太太。
  麦克把门关上。
 
  七.第一夜
 
  从我十二、三岁以来,麦克维先生便在桥墩镇切肉,我只知其姓而不知其名,也不知他的年纪。他在一个通风口下设了瓦斯烤架,不到六点半,卖场里便充满烤鸡的香味。巴德?布朗居然没有反对。或许是出于惊吓,但更可能是他了解到他的生鲜肉品很快就要不新鲜了。烤鸡虽香,但没有多少人想吃。瘦小而整洁的麦克维先生穿着白色制服,依然照烤不误,每两块放在一个纸盘上,排在肉品柜台上,就像自助餐一样。
  杜曼太太端了两盘来给我和比利,盘里还放了些现成的马铃薯沙拉。
  我尽可能吃了些,比利却不肯动他的烤鸡。
  “你得吃点东西,比利小子。”我说。
  “我不饿。”他说着放下纸盘。
  “如果你不吃东西,你就不会长高长大——”
  坐在比利后方的杜曼太太对我摇摇头。
  “好吧,”我说,“至少去拿个桃子吃,好吧?”
  “万一布朗先生骂人呢?”
  “他要是骂你,你就回来告诉我。”
  “好,爸爸。”
  他慢吞吞地走开了。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更小了,看得我十分心疼。马威先生仍继续烤鸡肉,似乎不管有没有人吃,他都乐在其中。正如我说过的,面对这样的情况,人人各有一套应付之法。想来很离奇,但事实就是如此。人心难测。
  杜曼太太和我坐在成药区走道上。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店内各个角落,只有卡莫迪太太落单;就连麦隆和他的朋友吉姆也还在一起——两人都醉倒在啤酒柜旁。
  六个新轮班的守卫守在观测孔旁,奥利是其中一个,自顾自地啃着鸡腿,喝着啤酒。每个观测站都配有一把拖把柄绑成的火把和一罐煤油……但我想已经没有人对火炬有先前的信心了。在听过那低沉而骇人的咕噜声,看过那被嚼烂而染血的晒衣绳后,众人的士气大为低落。不管室外有什么怪物,它或它们一旦决定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别想活着。
  杜曼太太问:“今晚会有多糟呢?”她的声音沉稳,眼神却流露着惊悸。
  “海蒂,我真的不知道。”
  “你让比利陪着我吧。我……大卫,我想我很怕死。”她干笑一声。
  “是的,我很怕。但只要比利陪着我,我会没事的。为了他,我会撑下去。”
  她的眼眸闪着泪光。我靠过去拍拍她的肩。
  “我很担心亚伦,”她又说,“他死了,大卫。在我内心深处,我确定他已经死了。”
  “不,海蒂。你根本不知道。”
  “可是我就是这样觉得。难道你对斯蒂芬妮没感觉到什么吗?至少有一种……一种感觉?”
  “没有。”我咬牙扯谎。
  一声哽咽自她喉问发出,她连忙用手捂着嘴。她的眼镜反映着阴郁而黝暗的光。
  “比利回来了。”我低声说。
  比利正在吃桃子。杜曼太太拍拍她身旁的地板,说等比利吃完桃子,她就教他怎么用果核和棉线做个小人。比利报以虚弱的微笑,她也回他一笑。
  八点钟,观测孔又换了六名新守卫。奥利朝我所坐之处走过来。“比利呢?”
  “在后面,和杜曼太太在一起,”我说,“他们在做手工。他们已经做了桃核人、购物纸袋面具和苹果娃娃,现在麦克维先生在教他怎么做烟囱工人。”
  奥利喝了一大口啤酒说:“外头有动静了。”
  我立刻望着他,他淡然地迎视。
  “我没有醉,”他说,“我想醉却醉不了。我真希望我能喝醉,大卫。”
  “你说外头有动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敢肯定。我问沃特,他说他也有同感,一团团的雾一下子会变暗——有时候只是一小团脏污,有时候是一大团阴暗,很像瘀血。然后阴暗又会褪为灰白,而且那雾气不停翻滚。就连厄尼?西姆也说他觉得外头有动静,你知道厄尼是出了名的迟钝的。”
  “其他人怎么说呢?”
  “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我不认识他们,”奥利说,“我没问他们。”
  “说不定你们只是疑神疑鬼吧?”
  “可能。”他说着,朝一个人坐在通道尽头的卡莫迪太太点点头。这场灾难并未减低她的胃口;在她的纸盘里堆了小山般的鸡骨头。她喝的果菜汁红得像鲜血。“有件事她说得没错,”奥利说,“我们会知道的。等天黑以后,我们会知道的。”
  然而我们无需等到天黑。事情发生时,比利因为跟杜曼太太在后头,所以没看到什么。奥利仍和我坐在一起,突然一个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发出一声尖叫,步履不稳地退开他的岗位,两手像风车一样乱转。时间将近八点半.夕}头乳白色的雾气已转暗,变成十一月向晚时的灰色天空。
  有个东西降落在观测孔外的窗玻璃上。
  “我的天啊!”那个原先守在观测孔旁的人尖叫道,“我不要!让我走!”
  他慌乱地转过身来,两眼瞪得老大,唇角衔着一丝唾沫,不由分说地冲过冷冻食品区,直往卖场后方去了。
  他的举动引起了几声惊叫。有些人跑到前面,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部分人则往后退,既不管也不想知道爬在玻璃窗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举步往那个观测孔跑去,奥利紧跟着我,一手紧紧握着口袋里那把杜弗瑞太太的枪。这时又有另一个守卫叫喊出声——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厌恶。
  奥利和我奔过结账出口。现在我看得到使那家伙退离岗位的是什么了。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我看得见“它”。这东西看来像是中世纪荷兰画家博斯画中的地狱怪物。它也有种恐怖的滑稽,因为它也很像那种你花几块钱就能买到,可以用来吓人的橡胶或塑胶怪物……就是先前诺顿指控我放在仓库里的那种东西。
  它大约两英尺长,有环节,颜色是略带粉红的肉色,犹如烧伤后新长出的皮肤。球状的眼睛接在两根短茎上,同时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它用肥胖的吸盘黏在玻璃窗上。在它的另外一面,有块肉突了出来,如非性器便是刺针。在它背上长了硕大的翅膀,看似苍蝇的翅膀,只是奇大无比,并缓慢地扇着。
  在我们左边的那个观测孔,也就是第二个发出呼喊声的守卫所在的位置,有三只这样的怪物爬在窗上。它们像蛞蝓般蠕动,爬过的玻璃留下一道黏腻的痕迹。它们的眼睛(如果那是眼睛的话)在指头般粗细的短茎末端,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最大的一只大概有四英尺长。有时它们还会爬到同伴身上。
  “看那些天杀的怪物。”汤姆?史麦利恶心地说。他站在我们右方的观测孔。我没吭声。这些巨虫现在已布满所有观测孔外,想来很可能已布满整栋建筑物外表……就像爬满一块肉上的蛆。这景象令人作呕,使我觉得刚吃下的鸡肉在胃里作怪,直想往上冲。
  有人啜泣出声。卡莫迪太太又在叫着什么来自地底的憎恨。有个人哑着声叫她最好住口。还是那一套戏码。
  奥利从口袋里掏出杜弗瑞太太的手枪,我连忙抓住他的臂膀。“不要冲动。”
  他甩开我的手说:“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他用枪膛敲敲窗子,脸上挂着一副憎恶的表情。那些怪物的翅膀越扬越急了,最后变成模糊的影子——若非事先知道,此刻真看不出它们是有翅膀的——然后它们便飞走了。
  有些人看到奥利的行动,恍然大悟地拿起拖把,用拖把柄敲着窗玻璃。怪虫飞开了,但立刻又飞了回来。显然它们并不比苍蝇聪明多少。
  先前的一片惊慌现已化为七嘴八舌的交谈。我听见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说,如果那些怪物飞到你身上,你想他们会做什么。我对这问题毫无兴趣。
  敲窗的声音渐渐停了,奥利转向我,开口想说什么。但他才张开嘴,就有个东西从雾里浮现,攫住一只爬在窗上的巨虫。我想我大叫了一声,但我也不确定。
  那东西会飞。除此之外,我也看不真切。雾气就像奥利描述的那样变暗,只是这回阴暗的色泽并未消褪,反而越变越明显,终于浮出一只像白化症似的怪物,通体白皙,翅膀坚韧,而且有红眼睛。它用力撞向玻璃,使得整面窗子抖动起来。它张开大嘴,把粉色的怪虫吃掉后便飞走了。
  整个事件前后不过五秒钟。我的最后印象是那粉红色怪虫抖着、颤着,落进那白色怪鸟的口里,犹如一条小鱼拍打扭动,落进海鸥的嘴里一样。
  窗子传来一声又一声撞响。人们开始连声尖叫,争先恐后往卖场后方跑去。在一声痛苦的哀号声后,奥利说:“喔,天啊!那老太婆跌倒了,他们却不顾一切的踏过她的身体。”
  他从结账出口跑回卖场。我转身想跟过去,却被另一个景象惊得呆立原处。
  在我右侧上方,一包草地肥料正慢慢向后滑。汤姆?史麦利就在正下方,正透过观测孔窥视窗外的雾。
  另一只粉红色怪虫落在窗玻璃上,就在刚才我和奥利所站的观测孔外。一只白色飞行怪物俯冲下来,把那只巨虫攫走。遭人群踩踏的那个老太婆以尖锐、喑哑的声音嘶叫不止。
  那袋肥料。向后滑落的肥料。
  “汤姆!”我大叫,“小心!上面!”
  在这一切混乱中,他根本没听到我的叫喊。那袋肥料终于滑落,不偏不倚打在他头上。他昏了过去,下巴撞到玻璃窗下的架子上。
  一只像得了白化病似的怪鸟找到了窗玻璃上那块缺口,正从那里挤进室内。由于有些人已停止尖叫,我听得到它发出的细碎摩擦声。它的三角头略偏向一侧,头上的红眼闪动着光芒。一张前突而钩起的嘴贪婪地一开一合。这怪鸟外形有些像恐龙书上的翼龙图片,但更像从疯子的噩梦中跑出来的怪物。
  我抓起一支火把,将它浸到一罐煤油里,并倾斜油罐,洒了一地。
  那只会飞的怪物停在堆高的肥料袋上,带钩的脚恐怖地动着,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这怪鸟没什么智商可言,我很肯定。它两次想张开翅膀,但翅膀却碰到墙壁,只好收回它弯曲的背上,就像狮鹫兽一样。它第三次尝试展翅时,失去了平衡,笨拙地从肥料袋上掉了下来。它降落在汤姆的背上,爪子一钩,撕裂了汤姆的衬衫,血流了出来。
  我就站在不到三英尺外的地方,手里拿着滴着油的火把。我满心想奔过去烧死它……却意识到我身上没有火柴。我的最后一根火柴已在一个小时前,为麦克维先生点雪茄时用掉了。
  卖场里现在有如地狱首府般混乱不堪。人们都看到了栖息在汤姆背上的怪鸟,一只前所未见的怪物。它询问似地抬起头,爪子一钩便从汤姆的颈背上撕下一块肉。
  既然无法点燃,我打算将火把当成棍子用,上前攻击。此时火把的布头突然点燃了。为我点火的是唐尼?米勒。他手里拿了一个刻有海军徽章的Zippo打火机,硬如石头的脸上写明了恐惧和忿怒。
  “杀掉它。”他嘶声说,“尽力试试。”奥利站在他身旁,手里牢握杜弗瑞太太的点三八口径手枪,但怕伤及汤姆而难以开枪。
  那怪鸟张开翅膀,扇动一下。但显然它并不想飞走,只想把猎物抓得更稳当。它那白膜状的坚韧翅膀裹住了汤姆的整个上半身。紧跟着便是撕肉的声音,惨不忍闻。
  这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发生。我抡起火炬,朝那东西刺了过去。我感觉似乎并未触到任何实体,只像一个虚有其表的匣形风筝。下一瞬间,那怪物已浴身在火海中。它张开翅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它的头在抽动,红眼睛滚来滚去,我真心希望那表示它十分痛苦。接着它飞了起来,仿佛挂在晒衣绳上的床单在强风中飒飒作响。接着它又发出难听的尖叫声。
  人们全都仰头注视它垂死前的燃烧飞行。我想,在这整个事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看着那浑身是火的怪物在联邦超市里上下乱飞,到府h留下隹里的砬片.帚后缘千植了下实.搪卜音女相I而酱的趣旱.打翻了瓶瓶罐罐,墨西哥莎莎酱溅了一地,犹如血块。它烧得只剩骨头,烧焦味浓烈而恶心,同时雾气的微酸味也透过玻璃窗的破洞,一阵阵卷了进来。
  卖场里一时鸦雀无声。那焚烧的死亡飞行像是施了魔法,让大家看得出神。然后某个人号叫出声,另一些人也开口响应。我听到我儿子的哭声隐约由卖场后方传来。
  一只手攫住我。是巴德?布朗;他两眼凸出,嘴唇向后撇。“又一个来了。”他说着,伸手一指。
  又一只怪虫从破洞飞了进来,停在肥料包上,翅膀不停鼓动,发出嗡嗡声,两眼自短茎上鼓起,粉肉色的胖身体不住冒汗。
  我朝它移近,举着火虽减弱却并未熄灭的火炬。但在小学里教三年级的雷普勒太太却抢先我一步。她年约五十五,也许六十吧,身形瘦而有力,几乎使我联想到牛肉干。
  她两手各拿一罐雷达杀虫剂,发出一声如穴居人敲碎敌人脑袋时的怒吼。接着她两手齐伸向前,用力按下喷药钮。一层浓浓的杀虫液立刻罩在那怪物身上,使得它痛苦扭动,疯狂地翻身,最后终于从肥料包上掉了下来,先撞到汤姆(他无疑已一命呜呼了),继而落到地板上。它的翅膀狂乱地扇动,却因为沾满杀虫液而毫无作用。一会儿之后,翅膀的动作减慢,随即停止。那怪虫死了。
  现在可以听到哭声,还有呻吟声。那个被人踩踏的老妇呻吟不止。
  甚至还有笑声,是那种什么都已不在乎的笑声。雷普勒太太站在那死去的怪虫前,瘦削的胸脯剧烈起伏。
  麦克和唐尼找到一架搬货用的推车,两人合力将它抬到堆高的肥料袋上,挡住窗玻璃上那块楔形的破洞。看来那至少可以挡一阵子。
  阿曼达?杜弗瑞像梦游般晃了过来,一手拿了个塑胶水桶,另一手拿了支还没拆封的扫把。她弯腰把地上那只粉红色怪虫尸体扫进水桶,眼睛还是茫然而无表情。然后她走到出口大门旁。门上没有任何怪虫。她将门打开一点,把水桶扔到外面去。那水桶侧身落地,来回滚动了几次,在地上划着越来越小的弧形。一只粉红色怪虫从夜色中飞出,停在那水桶上,慢慢爬过去。
  阿曼达哭出声来。我走过去,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凌晨一点半,我背靠肉品冰柜而坐,昏昏沉沉打着瞌睡。比利头靠在我的膝上,睡得很沉。阿曼达?杜弗瑞睡在离我们不远处,头枕着某人的夹克。
  在那只怪鸟烧死后不久,奥利和我曾走回仓库,找了五、六条运货垫毯,也就是先前我让比利当被子的那种。不少人就睡在这些毯子上。我们也扛出好几箱梨和橘子,四人合力将这些满是水果的板条箱抬上堆高的肥料袋上,为玻璃窗上的破洞加添一层阻挡。那些鸟形怪物想撞开这些箱子可不容易;它们每一个都有九十磅重。
  但是,外头并不只有怪鸟和怪虫而已,还有那些把诺姆卷走的触须,被咬碎的晒衣绳也有得好想。还有我们虽然还未目睹,却会发出低沉咕噜声的东西。我们不时听到那种咕噜叫声由远处传来——可是透过浓雾的湿润效果,谁说得出所谓“远处”到底有多远呢?有时那吼声近得震动了整栋建筑,使人觉得一颗心好像突然被灌满了冰水。
  比利在我怀中惊跳起来,并呻吟不止。我梳理他的头发,他却哼得更大声了。然后他仿佛又发现睡眠毕竟不比现实危险,又沉沉睡去。我自己的睡意被吓走了,因此又清醒地瞪着两眼。自天黑以后,我断断续续大约只睡了一个半小时,而且噩梦连连。其中一个梦又回到前一晚,比利和斯黛芬站在客厅的大观景窗前,向外眺望黑灰色的湖面,以及风暴前的银色水龙卷。我怕强风会吹破窗子,把致命的玻璃碎片射向客厅各处,因此想上前护住他们。然而无论我跑得多快,却都无法拉近和他们母子间的距离。接着一只巨鸟从大雨中飞了出来;一只赤红色的巨大史前鸟,双翼一张,便遮住整个湖面。它张开鸟嘴,露出与纽约荷兰隧道等长的嗉囊。
  当那只鸟俯冲下来攫住我的妻儿时,一个恶毒而低哑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低声重复道:箭头计划……箭头计划……箭头计划……
  不是只有比利和我睡不稳而已;其他人也在睡梦中呓语尖叫,有些人甚至醒来后还继续尖叫。冷藏柜里的啤酒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巴迪?伊格顿已闷声不响地从仓库搬来一批存货,补过一回货了。麦克?哈伦告诉我说,店里卖的镇静剂都被拿光了,一点存货都不剩。他猜某些人可能已服下六、七瓶了。
  “奈多安眠药倒还剩下一点,”他说,“你要不要一瓶,大卫?”我摇摇头谢了他。
  存百号结账台窖的最后一条素谱卜.右几.个喝醉的.他们其十人。除了经营“松树洗车站”的路?泰亭杰外,都是外州人。路喝酒是不用借口的。这些“酒鬼”个个都被酒精麻醉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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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 Posted: 2014-02-07 15:41 顶端
寄出的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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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的卡片 说:
哦,是的——也有六七个发疯了。
  “发疯”不是最适切的词汇,只是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形容词。
  这些人没有借啤酒、酒精或安眠药之助,便进入一种完全恍惚的状态。他们以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瞪着你看。现实的坚硬地表在难以想象的大地震中裂开了,而这些可怜人摔进地缝里。也许过段时间,有几个会恢复知觉吧,如果我们还有时间的话。
  其余的人则各自设法调适,有些人的方法委实奇怪。例如雷普勒太太,她说她相信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且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怀疑。
  我望向阿曼达。我对她萌生一种强烈而不适的情感——不适,但并非不悦。她的眼珠碧绿如玉……有一阵子我一直注意她,想着她会不会取下染色的隐形眼镜,但显然那颜色是与生俱来的。我想和她做爱。我的妻子在家,也许还活着,但更可能已经死了。无论如何,我爱她,我最希望的事就是带着比利回到她身旁,但我也想和这个叫阿曼达?杜弗瑞的女人亲热。我告诉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欲望出自我们所处的不正常状况。
  也许是吧,但欲望并不因此而消退。
  我时睡时醒,直到三点左右才一个抽动,整个清醒过来。阿曼达已换了睡姿,像胎儿一样,两膝抬高到胸前,两手贴紧在大腿之间,看来睡得很沉。她的运动衫有一侧微微拉高,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我望着她,开始无助地勃起。
  我试着转移心神,想着昨天我曾想画布伦特?诺顿那件事。不,未必真的画一副画那么郑重其事,只是……让他坐在一段木头上,手里拿着我的啤酒,拿素描笔勾勒他疲倦而冒汗的脸,和两绺从他耳后翘起的头发。
  那可能会是张好图。我和父亲住了二十年后,才接受了能画“好”可能就够好了。
  何谓才能?就是被期望所诅咒。小时候,你必须不负众望。假如你能写作,你会以为上帝让你降生是为了让你凌驾莎士比亚。假如你能画,或许你就会想上帝生你是为了让你赢过父亲——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结果证实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尝试。我在纽约开画展,却没什么想的。
  结果证实了我比不上他。我不停尝试。我在纽约开画展,却没什么好成绩——画评家拿我父亲把我比了下去。一年后,我接了广告画以维持生计。斯黛芬怀孕了,我只有说服自己,生活比较重要,此后艺术对我而言将只是嗜好。
  我画了“黄金女郎洗发精”的广告。黄金女郎骑脚踏车,黄金女郎在海滩掷飞盘,黄金女郎手拿饮料站在公寓阳台上那几张都是我画的。我为不少知名杂志的短篇小说画过插图,但最初我是为男性杂志画插画才人行的。我也画过电影海报。钱财滚滚而来,应付我们的生活绰绰有余。
  去年夏天,我在桥墩镇举行了最后一次个展。我展出五年里画的九幅油画,卖出了六幅。我绝对不肯出售的一幅,画的就是联邦超市,想来还真是巧合。画面是由停车场尽头看过来的远景。在我的画中,停车场是空的,只放了一排肯贝尔煽豆罐头,由远而近排过来,一罐比一罐大,最后一罐看似有八英尺高。这幅画的标题为“煽豆与假象”。一个来自加州,在某家制造网球及球拍的大公司担任高级主管的男人,似乎很想要这幅画,不肯因画框下挂了“非卖品”的牌子而放弃了事。他从六百元起价,一直抬高到四千元,说要把画挂在他的书房里。我不肯卖,他大惑不解地走了。尽管如此,他仍不死心。他留下一张名片,要我若是改变主意的话,就打电话给他。
  那笔钱我倒用得上。去年我们整修了宅邸,又买了新的四驱车,可是我就是不能卖那幅画。我不能卖,因为我觉得那是我最好的一幅画,所以我要留着它,看有没有人会来问我什么时候才要正式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
  去年秋天某El,我偶然把那幅画拿给奥利?魏克斯看。他问我是否可以拍下来,当广告展示一个星期。这问题也结束了我自己的“幻觉”。
  奥利一眼就看清了我的画,也强迫我看清了:我画的是件完美的广告作品。仅此而已。但也确实是杰出的广告画。
  我让奥利拍了照,然后我打电话到加州给那个高级主管,主动降价到两千五百元。他买了,我用联合快递将画送到西岸去。我本来像个期望落空、受了骗的孩子,永远无法满足于一个不痛不痒的“好”。但经过此事之后,我多少认了命。虽然偶尔还是有些咕噜杂音,就像雾中不知名的生物传来的声音一样,但基本上是沉寂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孩子气的自大声音一旦沉寂下来,就和垂死十分相似?
  四点左右,比利醒了,以迷茫不清的神情环顾四周。“我们还在这里吗?”
  “是的,宝贝。”我答道。
  他开始无助地哭泣,看起来很惨。阿曼达也醒了,望着我们。
  “嘿,孩子。”她说着,轻轻把比利拉靠向她。“等天亮以后,情形就会好一点了。”
  “不,”比利说,“不会的。不会的。”
  “嘘。”她搂着他,目光越过比利的头与我的目光相遇。“嘘,你好好再睡一会儿吧。”
  “我要我的妈妈!”
  “是的,”阿曼达说,“是的,当然。”
  比利在她膝上扭动,一直扭到他能看见我的角度。他看着我半晌,然后又睡着了。
  “谢谢。”我说,“他需要你。”
  “他还不认识我呢。”
  “他还是需要你。”
  “你在想什么?”她的碧绿眼眸定定地望着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天亮时再问我吧。”
  “我现在问你。”
  我张开嘴正要说话,奥利?魏克斯却从幽暗中现身,有如恐怖故事中的鬼魂。他手握一支盖着衣服的手电筒,向上指着天花板,使他憔悴的脸上爬着奇怪的黑影。“大卫。”他低唤。
  阿曼达吓了一跳,害怕地望向他。
  “奥利,怎么了?”我问。
  “大卫,”奥利又低语道,“请你跟我来。”
  “我不想离开比利。他刚刚才又睡着了。”
  “我会陪着他的,”阿曼达说,“你去吧。”接着她压低声音说,“上帝,这场噩梦永远不会结束。”

  八.两名士兵的下场?阿曼达?与唐尼?米勒的对话

  我随着奥利离开。他往仓库走去。经过冷藏柜时,他顺手抓了罐啤酒。
  “奥利,怎么回事?”
  “我要你看看。”
  他推开双扇门。我们一走进仓库,门便自动关上,扇起了一点风。很冷。我不喜欢这地方,尤其是在诺姆出事之后。我的脑子不断提醒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小段被切断的触须。
  奥利移开盖住手电筒的衣服,将手电筒高举过头。最初我以为有人把两个人体模特儿挂在天花板下方的暖气管上,可能是用钢琴弦什么的,就像小孩在万圣节时玩的把戏。
  然后我注意到吊在离地约七英寸左右的脚,脚旁有两堆被踢翻的纸箱。我抬头看脸,觉得一声尖叫自喉间升起,因为那两张脸并不是人体模特儿的假脸。两个头都倾向一侧,仿佛在聆听一个非常爆笑的笑话,使他们笑得脸色发紫。
  他们的影子。影子拖得老长,投射在后侧墙上。还有他们的舌头。
  舌头伸得老长。
  他们都穿着制服;正是我先前注意到,后来就不见踪影的两个士兵我想尖叫。一阵呻吟爬上我的喉头,逐渐升高如警笛,但奥利迅速抓住我的手肘。“别叫,大卫。除了你我之外,没人知道。我不想声张开来。”
  我强忍叫声,好不容易开口说:“那两个士兵。”
  “从箭头计划来的,”奥利道,“肯定是。”他把啤酒罐塞进我手里。“喝一点。你需要的。”
  我一下就把那罐啤酒喝得一滴不剩。
  奥利说:“我回来找找看是不是还有多的瓦斯罐,就是麦克维先生用来烤肉的那种,结果看到了这两个人。据我猜想,他们一定套好了绳结,站到那两堆纸箱上。然后他们互相帮忙把手绑到身后,你看两人手腕间是同一条绳子,然后两人一起维持平衡走上纸箱。所以……你看,两手都绑在身后,你知道。接着——我猜,他们把头伸进绳结里,用力伸向一侧拉紧绳结。说不定其中一个数到三,两人就一起跳。我不知道。”
  “不可能的。”我口于舌燥地说。但他们的手的确绑在身后。我目不拉紧绳结。说不定其中一个数到三,两人就一起跳。我不知道。”
  “不可能的。”我口于舌燥地说。但他们的手的确绑在身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
  “有可能的。如果他们非常想死,大卫,那是可能的。”
  “可是为什么呢?”
  “我想你明白为什么。像唐尼?米勒那些外州来度假的人可能想不透,但本地人差不多都猜得出来。”
  “箭头计划?”
  奥利说:“我整天站在结账柜台边,听到的可多了。一整个春天,我一直在听人们谈论那该死的计划,没什么好话。湖上的黑冰——”
  我想到比尔?乔提靠在我的车窗上,一口酒气猛对着我的脸吹。不只是原子而已,而是不一样的原子。现在这两具尸体吊在天花板上。脸侧向一边。吊在半空的鞋子。伸出来的舌头像香肠一样。
  我惊恐地意识到,内心深处,有某种感官的新门打开了。新的吗?
  不,其实是旧的。是那种尚未学会自卫的孩子所拥有的感官之门。因为孩子还没学会以管窥天的保护之道,还不知道如何排除百分之九十的宇宙。小孩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到。但是,假使生命是意识的成长(就像是我太太高中时做的刺绣,不断加上图案),输入也不断减少。
  而恐惧让视野变宽,重启感官大门。我的恐惧来自知道自己正游向一个地方,而这地方是我们多数人在脱下尿布,穿上裤子时便已脱离的。
  从奥利的脸上,我看到相同的认知。当理性开始崩溃,人脑回路会负荷过重。神经细胞的轴突变得明亮炽热。幻觉转为真实:感官接收的平行线似乎交错了,死人会走路、说话;玫瑰会唱歌。
  “我至少听过二十来个人谈论。”奥利又说,“贾斯汀?罗巴茨、尼克?杜采、本?麦克森。在小镇里是没有秘密的,什么事都藏不住。就像泉水——就这样从地下冒出来,谁也不晓得它的源头。你也许在图书馆里听到什么,再告诉别人。或在哈里森镇码头上,天晓得还有什么地方。但是一整个春天和夏天,我听到的都是箭头计划,箭头计划。”
  “可是这两个,”我说,“老天,他们只不过是孩子呀!”
  “在越南战场上也有这么年轻的孩子。我在那里,亲眼看到的。”
  “可是……是什么逼死他们呢?”
  “我不知道。或许他们晓得什么内幕,或许他们猜到什么。他们一定明白.汶里的人识旦会樘他们问话.加集右那个时间的话.”
  “假如你是对的,”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
  “那场风暴,”奥利以低沉而木然的声音说,“说不定吹垮了基地里的某些东西。也许出了点意外。他们不知在搞什么鬼。有些人说他们在弄什么高密度辐射和分子增幅器,还有人提过什么核融合。假设……假设他们弄开一个洞,通往另一度空间呢?”
  “那是无稽之谈。”我说。
  “他们呢?”奥利说着,指指两具尸体。
  “他们倒是真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我们应该把他们移下来,藏起来,”他立刻说,“把他们藏在一堆没人要的东西下面——狗食、洗碗精之类的东西。这消息一旦走漏,对情况只是有损无益的。所以我才找你来,大卫,我觉得你是唯一一个可靠的人。”
  我喃喃地说:“这就像纳粹战犯在战败之后,在监牢里自杀一样。”
  “是的,我也这么想。”
  我们都沉默下来,突然间那低沉的沙沙声又从铁门外传来了——触须摸索铁门的声音。我们一起向后退,我的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
  “好吧。”我说。
  “我们尽快弄好。”奥利说。他的手电筒移动时,蓝宝石戒指无声地闪着光芒。“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我抬头注视绳索。他们用的也是晒衣绳,与那个戴高尔夫球帽的男人让我绑在他腰上的绳子相同。绳结箍进他们肿起的颈子,我不禁想着会是什么逼使他们走上绝路。奥利说万一这两人自杀的消息走漏,情况会更糟。我完全明白。对我来说,情况的确已变得更糟了(我本以为这是绝无可能的,不是已经到谷底了吗?)。
  打开刀子的声音。奥利的刀子本来就是用来切割纸箱和绳子的,十分合用。
  “你上还是我上?”他问。
  “一人一个。”我咽了口口水。
  我们就这么办了。
  我回到卖场里时,阿曼达已不在那里,陪伴比利的是杜曼太太。他们两个都沉沉睡着。我走过一条走道,听见一个声音说:“德莱顿先生。大卫。”那是阿曼达,站在通往经理办公室的楼梯旁,眼眸像翡翠一样晶亮。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说。
  她走向我。我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水味。喔,我真想要她。“你说谎。”
  她说。
  “真的没什么。虚惊一场。”
  “随你怎么说吧。”她拉住我的手。“我刚上楼去。经理办公室没有人,而且门可以上锁。”她的脸色镇定无比,目光却不安地闪动,颈部可见跳动的脉搏。
  “我不——”
  “我看见你看我的样子。”她说。“如果我们必须把话说开,反而不好。
  杜曼太太正陪着你的儿子。”
  “是的。”我不禁想着,假如我因为刚才和奥利所做的事而受诅咒的话,这正是解开诅咒唯一的方法。或许不是最好的,却是唯一的方法。
  我们走上狭窄的楼梯,进了办公室。正如她所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而且门可以锁。我上了锁。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只是个影子。我伸出手,碰到她,将她拉向我。她在发抖。我们蹲下身,跪在地板上,亲吻。我伸手覆住她坚挺的胸部,透过她的运动衫可以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我想到斯黛芬告诉比利不要碰触落地的电线。我想到我们的新婚之夜,她脱下棕色洋装时,浮在臀上的瘀血。我想到我第一次看到她,她骑着脚踏车驰过奥兰诺缅因大学的广场,我手夹着自己的作品集,正要去上绘画大师文森特?哈德森的课。我兴奋得难以名状。
  然后我们躺了下来。她说:“爱我,大卫,给我温暖。”她兴奋起来时,用指甲戳我的背,并忘情地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我不在乎。这下我们算是扯平。
  我们下楼时,黎明已悄悄掩近。观测孔外的漆黑不情愿地褪为深灰,继而暗红,最后是那明亮而毫不反光的一片白,就像露天电影院的白幕似的。麦克?哈伦睡在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张躺椅上。唐尼?米勒坐在不远处的地板上,吃着一个甜心牌甜甜圈;上面撒满糖粉的那种。
  “坐下吧,德莱顿先生。”他邀请道。
  我四下张望找阿曼达,但她已走过半条走道,而且没有回顾。我们在黑暗中的做爱仿佛已是一种幻想,即使在这怪异的El光中也难以相信。
  我坐了下来。
  “吃个甜甜圈。”他递过纸盒。
  我摇摇头。“这些糖粉会害死人,比香烟还糟。”
  他不禁大笑。“那样的话,吃两个吧。”
  我很意外地发现自己还保有一点幽默感——他将这份幽默感激发了出来,我因此而喜欢上他。我真吃了两个甜甜圈,而且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我又抽了支烟,虽然我并没有早上抽烟的习惯。
  “我得回我儿子那里,”我说,“他大概快醒了。”
  唐尼点点头。“那些粉肉色的巨虫,”他说,“它们都飞走了。那些怪鸟也一样。汉克?韦勒曼说,最后一只大约四点左右撞了玻璃窗。很显然的……野生动物……在夜里比较活跃。”
  “可惜布伦特?诺顿不知道,”我说,“诺姆也不知道。”
  他又点点头,半晌没有开口。最后他点上一支烟,望着我说:“我们不能守在这里,大卫。”
  “这里有食物,也有足够的饮水。”
  “与这不相干,你也明白。万一外头某只巨兽决定不再守候,而要闯进这里来,那我们怎么办?我们难道还想用拖把柄和打火机油把它赶开吗?”
  他说的没错。也许雾对我们有种保护作用,将我们隐藏起来。但或许雾并不能将我们隐藏太久。我们困在超市里已大约十八个小时了,我开始感到有气无力,就是游泳游太久后会有的那种感觉。我想安全至上,只要待在这里,守着比利(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也许半夜再和阿曼达打一炮),等着看雾会不会消散,使一切又恢复旧观。
  我在其他人脸上也看到同样的想法,这点醒了我,现在或许有不少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出超市。在经历这一夜后,光想着走出去就能把他们吓昏了。
  唐尼注视着这一切思绪在我脸上流过。他说:“雾刚来袭时,这里大约有八十个人。八十个减掉员工诺姆,布伦特?诺顿,四个和诺顿一起出去的人,还有汤姆?史麦利。还有七十三个。”
  再减掉那两个现在躺在一堆普瑞纳幼犬营养狗食下的士兵,剩下七十一个。
  “然后你再减掉那些完全不管用的人,”他又往下数,“大概十或十二个,算他十个好了,那就剩六十三个。但是——”他举起一只沾满糖粉的手指,“这六十三个人中,大约有二十个人是绝不肯离开的;你得拖走他们,而且他们会又踢又叫。”
  “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必须出去,如此而已。我要走,大概中午的时候吧。我计划带走所有愿意走的人。我希望你和你儿子也能一起走。”
  “在诺顿出事之后还出去?”
  “诺顿像是羊入虎口。但那并不表示我,或和我一起走的人,也得出去送死。”
  “你如何预防呢?我们只有一把枪。”
  “那还算运气哩。不过如果我们想法子通过十字路口,也许我们就可以到得了大街上的‘狩猎之家’,那里有很多枪。”
  “一个‘如果’,再加上一个‘也许’,未免太多了吧。”
  “大卫,”他说,“眼前这情形,只怕有更多如果吧。”
  这句话他说的很慢,只是他可没有一个孩子必须考虑。
  “听着,我们暂时别谈这个,好吧?昨晚我没怎么睡,但总算想了几件事情。你要听听吗?”他又说。
  “当然。”
  他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和我一起走到窗边去吧。”
  我们从最靠近面包架的结账出口走出,站在一个观测孔旁。守在那观测孔旁的男人说:“虫都飞走了。”
  唐尼拍拍他的背。“你去喝杯咖啡吧,朋友,有我守着。”
  “好。谢谢。”
  他走开了。唐尼和我站到观测孔前。“告诉我你看到外面有什么吧。”他说。
  我看了。前晚被撞翻的那只垃圾桶,撒了一地垃圾、废纸、空罐头和“奶品皇后”的奶昔纸杯。垃圾再过去,我看得见最接近超市的一排车子,褪进苍茫中。我看得到的就是这些,因此我照实对他说了。
  “那辆蓝色雪佛兰小卡车是我的。”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我看到的只是雾中的一抹蓝。“你回想一下,昨天你开车来时,停车场里相当拥挤,对不对?”
  我望向我的四驱车,想起我之所以能停到这么近的地方,是因为有人正好驶离。我点点头。
  唐尼又说:“现在你记住这事实,再来想想另一件事,大卫。诺顿和他的四个……你怎么叫他们的?”
  “地平协会。”
  “是的,叫得好,他们的确固执己见。他们出去了,对吧?整条晒衣绳几乎都放出了。然后我们听见那些怒吼声,听起来像是有群大象在那里。
  对吧?”
  “我不觉得那声音像大象,”我说,“听起来像——”像远古沼泽的声音是浮上我脑际的句子,但我没对唐尼说出口,尤其是在他拍拍那人肩膀,叫他去喝杯咖啡之后。简直就像教练在重大比赛时拍拍球员一样。我或许会对奥利说,但不会对唐尼说。“我不知道听起来像什么。”最后我虚弱地说。
  “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很大吧?”
  “是的。”的确大得吓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没听见汽车被撞毁的声音?金属撞击声?玻璃碎裂声?”
  “呃,因为——”我停住口。他问倒我了。“我不知道。”
  唐尼说:“受到那不知名怪物攻击时,他们不可能已经穿过了停车场。
  告诉你我怎么想的吧。我想我们之所以没听到汽车撞击的声音,是因为大部分车子都不在了……消失了。掉进地里,蒸发了,随你怎么说。那股力量强到足以使梁木碎裂,将窗框扭曲变形,并震得货品纷纷落地,而且火警铃声也同时停止。”
  我试着想象半个停车场消失了,想象走到外面,看到一滴雨落到柏油路面上画了黄线的停车格。一滴,一阵……或者甚至是一场疾雨,落到白茫茫的雾里……
  停了两秒后,我说:“如果你是对的,你想等你坐进你的卡车后,可以走多远呢?”
  “我想的不是我的卡车,而是你的四驱车。”
  这我得好好想想,但不是现在。“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唐尼迫不及待地往下说:“隔壁的药房,那就是我想的。怎么样?”
  我张嘴想说我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又随即闭上嘴巴。昨天我们进城时,桥墩药房还在营业。洗衣店关了,但药房是开的;自动门还用橡胶门挡挡着,好让空气流通——当然,因为停电,他们的冷气机派不上用场。联邦超市的大门离药房的大门大概不到二十英尺远。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药房里的人没半个跑到这里来呢?”唐尼为我提出疑问。“已经十八个钟头了。他们不饿吗?他们在那里总不能拿感冒药或卫生棉当饭吃吧?”
  “那里也有食物,”我说,“他们也兼卖一点现成食品,动物饼干,小点心什么的,还有糖果。”
  “我不相信他们会待在那里吃饼干、糖果,而不会想过来这里吃鸡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要出去,可是我不要当B级恐怖片里那些难民的晚餐。我们可以派四、五个人到隔壁查看药房里的情形。就像放出一个观测气球吧。”
  “就这样?”
  “不,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她。”唐尼简明地说着,翘起拇指指向店中央的一条通道。“那个疯老太婆。那个巫婆。”
  他指的是卡奠迪太太。她不再单独一人了。有两个女人加入了她的阵营。由她们的鲜明衣着看来,我猜她们可能是观光客或是来避暑的,也许离开家人“只是到城里买几样东西”,现在却为丈夫和孩子担心不已。
  她们需要任何慰藉,甚至卡莫迪太太也好。
  卡莫迪的裤装明亮而突出。她在说话,连比带划,一张脸正经而严厉。那两个穿着鲜艳(自然比不上卡莫迪太太的裤装和她挂在胖手上的那只大提袋)的女人则专注地聆听。
  “她是我要离开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大卫。天黑之前,她会招揽到六个人左右。如果那些巨虫和怪鸟今晚再来,天明之前她会召集到一大群人。那时我们就得担心她指定应该牺牲哪个人了。也许我,也许你,或者是麦克。说不定是你儿子。”
  “那太荒谬了。”我说。真的吗?一股寒流窜过我的背脊。卡莫迪太太的嘴一开一合地动着。两个女人的目光盯着她皱缩的双唇。那真的荒谬吗?我又想到那些喝着镜子小溪的动物标本。卡莫迪太太自有其力量。就连平常理性实际的斯黛芬,说到这老太婆的名字时也会感到不安。
  那个疯老太婆,唐尼这样叫她。那个巫婆。
  唐尼又说:“在这个超市里的人,正经历一种精神错乱的经验。”他指指扭曲变形、已经部分碎裂的红色窗棂。“他们的脑袋可能就像那框子一样。我的就是。昨晚我想了半夜,觉得自己八成是疯了;我必定是在丹佛的疯人院里,幻想那些巨虫、史前怪鸟和触须,但只要护士来帮我打一针镇静剂,那些幻象又会消逝无踪。”他的小脸绷紧、泛白。他看看卡莫迪太太,又看看我。“我告诉你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人们越昏乱,越会相信她的胡言乱语。到那时我希望我不在这里。”
  卡莫迪太太的唇动个不停,舌头在参差不齐的牙齿间上下翻飞。她看来的确像个巫婆。为她再戴上一顶黑色尖帽子就十全十美了。她对她捕获的两只毛色鲜艳的鸟儿在说些什么呢?
  箭头计划?黑色春季?地狱发出的憎恨?活人血祭?
  狗屎。
  全都一样
  “你怎么说?”
  “走一步算一步。”我说:“我们试着到药房去。你,我,奥利——如果他愿意去的话,再找一两个人。其余的到时再说。”即使仅此而已,也让我感到有如空中走索般的不可能。我死了对比利可没好处。另一方面,我光坐在这里,坐以待毙,对他照样没有帮助。二十英尺到药房;想来不算太糟。
  “什么时候?”他问。
  “给我一小时吧。”
  “当然。”他说。

  九.远征药房

  我先告诉杜曼太太,然后告诉阿曼达。最后才跟比利说。今早他似乎好了一点,吃了两个甜甜圈和一碗家乐氏早餐麦片。吃完早餐后,我和他在走道上赛跑了两回,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小孩的适应力实在强得吓人。他的眼睛因前一夜流泪而有些浮肿,脸色苍白,甚至有种苍老的神情,仿佛经历太久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像老人的脸。可是他依然活泼,依然能笑……至少在他记起身在何处,以及一切经历之前。
  赛跑后,我们和阿曼达及杜曼太太同坐,用纸杯喝运动饮料,就在这时我告诉他我要和几个人到隔壁药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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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小脸立刻呈现一片阴霾。“我不要你去。”他说。
  “不会有事的,比利小子。我会帮你带几本《蜘蛛人》漫画回来。”
  “我要你留在这里。”现在他的小脸已由一点阴霾转为乌云满布。我握住他的手。他立刻把手抽开。我再度握住。
  “比利,我们迟早得离开这里。这点你明白的,对吧?”
  “等雾散了……”他的语气缺乏信心。他慢慢喝着运动饮料,却好像食而无味。
  “比利,已经过了几乎一天一夜了。”
  “我要妈妈。”
  “呃,也许这是回到她身边的第一步。”
  杜曼太太开口说:“不要给孩子太大的希望,大卫。”
  “管他的,”我反驳道,“他总得抱着什么希望吧。”
  她垂下眼睛。“是的。我想你说得对。”
  比利不理我们的对话。“爸爸……爸爸……外面有怪物。怪物。”
  “是的,我们知道。但是它们有些——不是全部,但大多数——只有天黑以后才会出来。”
  他说:“它们会等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望向我的眼睛。“它们会等在雾里……如果你没办法进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他惊慌而用力地抱我。“爸爸,请你别去。”
  我尽可能轻轻拨开他的手,并告诉他我非去不可。“不过我会回来的,比利。”
  “好吧。”他哑着声说,却不肯再看我了。他不相信我会回来。他脸上不再是阴郁,而是哀伤。我不禁又怀疑自己要做的事,那样冒生命的危险是不是对的。我瞟向中央走道,又看到卡莫迪太太。她已经找到第三个听众;一个胡须斑白,眼睛细小的男人。由他充血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和颤抖的手,看得出他前一夜一定喝了不少酒。他就是麦隆?拉福勒,把一个男孩员工送出去找死的男人。
  那个疯老太婆。那个巫婆。
  我亲亲比利,紧紧搂住他。然后我往卖场前方走去。不过我避开了家庭用品走道,因为我不要卡莫迪太太看见我。
  走过大约四分之三的路后,阿曼达赶了上来。“你真的非出去不可吗?”她问。
  “我想是的。”
  “请不要见怪,不过我觉得那不过是逞英雄的愚蠢行为。”她两颊酡红,眼眸更加翠绿。她很生气,带着一种对我的忠诚。
  我握住她的手,把我和唐尼?米勒的对话重述给她听,汽车之谜以及没人从药房过来的事实,她都无动于衷。但卡莫迪太太的事却说动了她。
  “他可能是对的。”她说。
  “你真的相信吗?”
  “我不知道。那女人让人浑身不舒服。人们一旦担惊受怕太久,自然会转向任何一个答应提供解答的人。”
  “可是用活人来献祭,阿曼达?”
  “阿兹特克人就来这套。”她不动声色地说,“听我说,大卫。你得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任何事……你都要回来。杀人、逃跑我都不管。
  不是为了我。昨晚发生的事是很好,但那已是过去了。为你的儿子回来。”
  “是的,我会的。”
  “我怀疑。”她说了一句。现在她看起来有点像比利,憔悴而苍老。我突然想到,大多数人大概都有相同的神情,只有卡莫迪太太不然。卡莫迪太太反而显得年轻了些,而且更有活力;仿佛她找到了生命目标,藉这次事件来滋养身体。
  我们一直等到早上九点半才动身,一行七人:麦克、奥利、我、唐尼、麦隆的前好友吉姆(他也喝多了酒,但似乎决心要找到某种方式赎罪),还有巴迪?伊格顿。第七个是小学老师雷普勒太太。唐尼和麦克试着说服她不要来,她却执意不肯听从。我连试也没试。我猜,不算奥利的话,说不定她比我们每个人都更有用。她带了个帆布购物袋,里面装了好几罐雷达杀虫剂和黑旗牌杀虫剂,而且瓶盖皆已取下,随时等着派上用场。在她的另一只手里,是支斯柏丁网球拍;那是她从二号走道的运动用品架上拿下的。
  吉姆问她:“你拿那个有什么用呢,雷普勒太太?”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低沉、粗糙而有力。“可是我拿在手里觉得很好。”她以冷冷的目光打量他。“吉姆?格隆丁,对PE?你上过我的课PE?”
  吉姆不安而窘困地咧嘴笑着。“是的,老师。我和我妹妹宝琳。”
  “昨晚喝多了?”
  人长得高大,体重至少比她重一百磅的吉姆,小平头的发根都涨红了。“呃,没——”
  她转开身子,不再搭理他。“我想我们准备好了。”
  我们每个人都带了各式各样的自卫工具。奥利带了阿曼达的枪,巴迪从仓库找来一根铁钳。我拿的是扫帚柄。
  “好,”唐尼略微提高声音说,“你们大家可不可以听我说一下?”
  有十来个人已三五成群站在出口大门旁观望。在他们右侧,站着卡莫迪太太和她的新门徒。
  “我们要到隔壁药房去看看那里的情况,希望可以带药回来协助柯莱翰太太。”她就是昨晚怪虫来袭时被人踩踏的那位老太太。她断了条腿,苦不堪言。
  唐尼望向我们。“我们绝不会冒任何危险,”他说,“一有威胁迹象,我们就立刻折回这里。”
  “而且把所有地狱恶魔带回来!”卡莫迪太太喊道。
  “她说得对!”响应的是两个度假妇人中的一个。“你们会惊动它们!
  你们会把它们带来!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那些聚在大门旁看我们行动的人,有不少人纷纷赞同。
  我开口说:“这位太太,你觉得现在是‘好好的吗?”
  她茫然地垂下眼睛。
  卡莫迪太太上前一步,两眼炯炯发光。“你会死在外面的,大卫?德莱顿!你要你儿子变成孤儿吗?”她用目光扫射我们。巴迪立刻垂下头,同时举起铁钳,似乎想将她挡开。
  “你们全都会死在外面!你们还不明白世界末日已经来了吗?恶魔被放出来了!启示录里的苦艾星已亮起,你们每个人一踏出那扇门就会被撕成两半!而且它们还会来抓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就如这位女士所说的!你们愿意让这种事情发生吗?”她现在是向旁观者诉请,他们纷纷低声议论。“看看昨天那些不信邪的人有什么下场吧!死亡!死亡!死——”
  一个炖豆罐头突然飞过两行的结账台,击中卡莫迪太太的右胸,使她惊叫一声,摇摇晃晃向后退了两步。
  阿曼达站上前来。“闭嘴!”她说,“闭嘴,你这长舌妇。”
  “她是魔鬼的使者!”卡莫迪太太尖叫道,脸上挂着二抹狞笑。“你昨晚和谁睡在一起呢,太太?昨晚你和谁睡觉?卡莫迪妈妈看得很清楚,喔,是的,卡莫迪妈妈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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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她创造的那阵迷咒已经消散,阿曼达的目光也不曾动摇。
  “我们是要去呢,还是要整天站在这里?”雷普勒太太问。
  于是我们出发了。上天帮助我们吧,我们出发了。
  唐尼?米勒领头,奥利紧跟着。我走最后,雷普勒太太在我前面。我一辈子从没这么害怕过,握着扫帚柄的手掌汗淋淋的。
  四处飘着由浓雾传来的不自然的微酸味。我走出门外时,领头的唐尼和奥利已没入雾中,而列队第三的麦克也已模糊难辨。
  只有二十英尺,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只有二十英尺。
  雷普勒太太在我前头走得又慢又稳,网球拍在她右手里轻轻晃着。
  我们左侧是一道红色空心砖墙;在我们右边,第一排车子如鬼船般自雾中浮现。另一个垃圾桶从一片白茫中现形,接着是让人坐下等公用电话的长椅。只有二十英尺,唐尼说不定已经走到了,二十英尺只不过是十来步而已,所以“喔,天啊!”唐尼的叫声传来,“喔,上帝啊!看看这个!”
  他的确已经走到了,没错。
  巴迪?伊格顿走在雷普勒太太前面。他转身想跑,两眼瞪得极大。
  雷普勒太太用网球拍轻拍一下他的胸口,以严厉而略微沙哑的声音问:“你想到哪去?”
  其他人立刻赶上唐尼。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联邦超市已被雾气吞没。红色空心砖墙变成粉红色,紧跟着便消逝无踪。能见度大概只有桥墩药房出口五英尺左右。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立,甚而寂寞。或许就像女人失去了子宫。
  药房里是一片屠杀后的惨状。
  我和唐尼看得很清楚,几乎踩到了尸体。在雾中的一切怪物,全是靠嗅觉行动。这自然有其道理。视觉几乎无用,至于听觉,一如我说过的,雾有扭曲音响的作用,有时使近处的声音听起来像发自远处,有时使远处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很近。因此雾中的怪物依赖最真实的感觉——嗅觉。
  我们困在超市里的人,因停电而侥幸逃过一劫。自动门不能开启。
  换句话说,大雾来时,整个超市是被封死的。但是药店的自动门……被手动打开了。由于停电使得空调停止运转,因此他们把门打开通风。只是除了风以外,别的东西也进去了。
  一个穿着咖啡色T恤的男人脸朝下趴在门口。确切地说,是我以为他的T恤是咖啡色的;接着我看见衣角的几抹白色,才意识到他的衣服原来是全白的,那咖啡色是已干的血。而且他看来有点不大对劲。我半天看不出什么端倪;甚至当巴迪?伊格顿转身作呕时,我还没弄懂。我想,当某种致命的惨事发生到某人身上时,你的脑子最初会拒绝接受……
  除非你是在战场上。
  他的头不见了,就是这样。他的两腿张开,摊在药房门里,照说他的头该探到门前的台阶上,但却不然。
  吉姆?格隆丁忍不住了。他转过身子,两手掩着嘴,充血的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然后他蹒跚地朝超市走了回去。
  其他人强自镇定。唐尼跨进药房,麦克紧随其后,雷普勒太太拄着网球拍在大门一侧站定,奥利站在另一侧,手举阿曼达的枪指向马路。
  他小声说道:“我觉得好像没有希望了,大卫。”
  巴迪虚弱地靠着公用电话亭,仿佛刚听到家中传来的噩耗。他啜泣不止,宽肩剧烈抖动。
  我对奥利说:“还不要绝望。”我踏进门口一步。我不想进去,但我答应过比利要带本漫画回去。
  桥墩药房一片狼藉。廉价小说和杂志散了一地。我脚边就有一本《蜘蛛人》漫画和一本《绿巨人浩克》,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弯身捡书,把两本漫画都塞进后裤袋内。瓶子、盒子散在各个走道上。一只手从一个架子上垂挂下来。
  我觉得自己像在不真实的梦境里。屠杀后的惨相已经够糟了……但这里也很像刚举行过一场狂欢会。天花板上垂挂着看起来像是彩带的东西,只是它们不像纸条般扁平,却圆滚如粗线或细电缆。我注意到这些“彩带”的颜色都和雾气本身一样白,一股寒流即刻如冷霜般窜过我的背脊。不是绉纱。是什么呢?有些书和杂志黏在这白带子上,吊在半空中。
  麦克用一只脚拨着一个奇怪的黑色物体。那玩意儿长长的,且满是钢毛。“这是什么鬼东西呀?”麦克纳闷道。
  我忽然明白了。我知道当浓雾袭来时,是什么东西杀死了药房里这些不幸的人。这些倒霉的人被闻到味道“出去。”我说。我的喉咙干涩,因此发出这两个如子弹般断然的字。
  “快走。”
  奥利看向我。“大卫……?”
  “这些是蜘蛛网。”我才说了一句,便听到两声尖叫自雾中传来。第一声或许出于惊恐,第二声无疑出于疼痛。那是吉姆。如果真有报应这回事,他是遭到报应了。
  “出去!”我对唐尼和麦克吼道。
  这时某个东西自雾中浮现。由于背景一片纯白,想看清它是不可能的,但我听到了它的声音。那听起来像挥动皮鞭的“嗖嗖”响声。当它缠到巴迪穿着牛仔裤的大腿时,我看得更真切了。
  巴迪尖声号叫,顺手抓起就在身旁的电话。话筒飞了出去,随即又跟着电话线弹了回来。“喔,耶稣啊,痛死人了!”巴迪嘶喊道。
  奥利伸手抓他,我则看清了一切。这一瞬间,我领悟到何以躺在门口的那个男人会身首异处。那条扭住巴迪大腿,如丝绳般的白索,正陷入他的肉里。牛仔裤腿已被割破,沿着他的腿向下滑。那条白索继续深陷,使他的肉上霎时渗出一圈血痕。
  ,
  奥利用力拉他。在“啪”的一声轻响后,白迪挣脱了那条白索。他的嘴唇因惊吓而发紫。
  麦克和唐尼往这边跑来,却嫌慢了些。紧跟着唐尼撞进几条垂挂下来的丝线,立刻被困住了,犹如飞到苍蝇纸上的一只小虫。他用力一扯摆脱束缚,只留下衬衫的衣角挂在网上。
  突然间四处都响起那挥动皮鞭般的“咻咻”声,白色细索也自各个方向朝我们伸来。每根白索上都有一层腐蚀性物质。我闪开了两条,与其说是靠技术,不如说是靠运气。有一条落到我脚上,我立刻听到“嘶”的一声微响。另一条从空中浮出,雷普勒太太冷静地对它挥着网球拍。那白索缠住球拍,腐蚀层立即浸穿球拍线,使得球拍线一根接一根断裂,发出“叮!叮!叮!”的响声,听似拉小提琴弦的声音。一会儿过后,另一条白索缠住了球拍把手,迅速将球拍拉进雾里。
  “后退!”奥利大喊。
  我们步步为营。奥利一手扶着巴迪,唐尼和麦克自两侧护住雷普勒太太。蜘蛛网的白线继续从雾中飘出,只有靠红色空心砖建筑的背景才能勉强看见。
  一条白线纠缠住麦克的左臂,另一根立刻跟进,“嗖”的一声绕住他的脖子。麦克逐渐被拉了过去,咽喉被割裂,头晃到一侧。他的一只休闲鞋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巴迪突然俯身向前,差点没让奥利也跟着下跪。“他昏倒了,大卫。
  快来帮我。”
  我一手环住巴迪的腰,和奥利合力拖着他前进。巴迪人虽昏迷不醒,手里却仍紧紧抓着那把铁钳。被蜘蛛丝缠住的那条腿,以扭曲的角度可怖地垂挂在躯干下面。
  雷普勒太太回过头。“小心!”她哑声叫道,“小心后面!”
  我正想回头,一条蜘蛛丝往唐尼的头上飘了过来,唐尼举起双手撕扯。
  一只蜘蛛从我们后方现形了。它大小如一条大型犬,颜色漆黑,带有黄色条纹(“好像赛车车身上漆的那两条饰带”,我忽然疯狂地想到),眼睛是紫红色的,宛如石榴。它高视阔步,踩着十二或十四只多关节的脚朝我们爬来——这不是只普通的蜘蛛被放大成恐怖电影里的尺寸;而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说不定根本就不是蜘蛛。麦克要是看到它,大概就会明白刚才他在药局里用脚拨弄的黑色物体是什么了。
  这“蜘蛛”朝我们逼近,由上腹一个椭圆形的孔不断吐出丝线来,那些线以扇状向我们飘来。这是场梦魇,就像在我们船屋的阴暗处,看着蜘蛛走向死苍蝇或死虫一样。我觉得整个脑子越来越空洞。唯有想到比利,才使我保有仅存的一点理智。我在发出某种声音;但究竟是笑,是哭,还是叫,我却不知道。
  然而奥利?魏克斯却像块巨石般坚毅。他举起阿曼达的手枪,如打靶般镇定,将子弹水平地射向那怪蜘蛛。不管那怪物来自何处,还好它并不是刀枪不入。一股黑脓从它身上喷了出来。它发出一种低微的“咪咪”
  叫声,低到似乎不是听到,而是感觉到的,就像从电子合成器发出的低音吉他声。接着便爬回雾里,失去了踪影。若非它流下一滩黑色黏液,一切经过简直像是一场吃过迷幻药后的噩梦。
  “锵”的一响,巴迪终于松开了握在手里的铁钳。
  “他死了,”奥利说,“放开他吧,大卫。那鬼东西割断了他的大动脉,他死了。我们快离开这儿吧。”他的脸上再度汗水涔涔,眼睛在圆脸上向外凸出。一条蜘蛛丝飘然落到他手背上,奥利一挥手便弄断了它,但他的手背也留下一道血痕。
  雷普勒太太又尖叫一声:“小心!”我们闻声转向她。另一只怪蜘蛛从雾中爬出,几只脚一起抓住唐尼。唐尼抡拳对抗。我弯身拾起巴迪的铁钳时,蜘蛛已开始用致命的白线包裹唐尼,使他的挣扎变得有如死亡之舞。
  雷普勒太太手握一罐黑旗牌杀虫剂,朝那蜘蛛走去。蜘蛛的脚向她伸了过来。她用力按杀虫剂,一股雾状药液立即射进蜘蛛的一只眼里。
  那蜘蛛也发出一声低频的咪咪声,全身战栗,开始向后退,毛茸茸的脚刮过路面,却不肯放开唐尼的身体。雷普勒太太把整罐杀虫剂都朝它丢了过去;那罐子从蜘蛛的身体弹开,哐啷啷滚落在柏油路上。那蜘蛛用力撞向一辆小型跑车,使得车子弹跳了两下,然后蜘蛛便隐入雾里了。
  我走向双腿发软、脸色死白的雷普勒太太,伸手扶住她。“谢谢你,年轻人,”她说,“我觉得有点晕。”
  “没关系。”我的声音嘶哑。
  “我是想救他的。”
  “我知道。”
  奥利也过来了。我们拔脚向超市大门狂奔,蜘蛛丝由四面八方向我们袭来。有一条落在雷普勒太太的购物袋上,立刻陷进帆布里。雷普勒太太拼命想将属于她的袋子拉回来,却输了这场拔河比赛。那袋子一路挨着地,被拖进浓雾里。
  我们到达超市大门时,一只像可卡幼犬大小的小蜘蛛,沿着这栋建筑的侧面由雾中爬了出来。它没有吐丝;也许是它还不够大吧。
  奥利用厚实的肩膀顶开大门,让雷普勒太太入内时,我用力将手里的铁钳掷向那只蜘蛛。铁钳刺进蜘蛛身体,使它疯狂地扭动,十几只脚一起在空中乱抓,红色的眼睛仿佛死死盯着我……
  “大卫!”奥利仍顶着门。
  我跑进门内。他随后跟进。
  苍白而惊恐的脸孔瞪视着我们。我们出去时一行七人,回来的却只有三个。奥利靠向厚玻璃门,胸膛剧烈起伏。他开始在阿曼达的枪里重上子弹,超市经理的白色制服黏在他身上,腋下有明显的两团汗渍。
  “什么东西?”有人用沙哑的声音低问。
  “蜘蛛,”雷普勒太太不动声色地说,“那些该死的畜生把我的购物袋抢走了。”
  这时比利推开人群,哭着投进我怀里。我紧紧搂着他。

  十.卡莫迪太太的迷咒?超级市场里的第二夜?对决

  轮我睡觉了;整整四个小时,我什么也不记得。阿曼达说我呓语连连,甚至还尖叫了一两声,但我不记得什么梦。我醒来时已是下午,口干舌燥。有些牛奶酸掉了,但有些还好。我喝了一大纸盒。
  阿曼达走过来加入比利、杜曼太太和我。那个自愿试着回车子拿猎枪的老头和她在一起。我记得他叫安博罗斯?康奈尔。
  “你还好吧,孩子?”他问道。
  “还好。”但我仍然口渴,而且头隐隐作痛。更糟的是,我很怕。我伸手搂住比利,看看康奈尔,又看看阿曼达。“什么事?”
  阿曼达说:“康奈尔先生很担心卡莫迪太太,我也是。”
  “比利,你和我到那边散散步吧?”杜曼太太开口问道。
  “我不要。”比利说。
  我说:“去吧,比利小子。”他很不情愿地走了。
  “卡莫迪太太怎么样?”我回头问道。
  “她想作怪,”康奈尔以老人家的严肃望着我说,“我想我们必须阻止她。尽一切可能阻止她。”
  阿曼达说:“现在大概有十几个人听她的了。简直像某种疯狂的教堂礼拜。”
  我想起和一个作家朋友的谈话。这个朋友住在奥提斯菲尔德,靠养鸡及每年写一本平装间谍小说养活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我们谈到最近与超自然有关的书籍大受欢迎。高特指出,在四。年代,神怪故事的读者极其有限,到了五。年代时更无人问津。他又说,但当机器失败(他说话时,他妻子透过光线检查鸡蛋,外头的公鸡咯咯直叫),科技失败,传统宗教系统也失败时,人们必须抓住某种东西。想到一百万罐体香剂的氟化物,竞能使臭氧层溶解,真不知是喜剧还是恐怖;相较之下,连在黑夜中跳出的僵尸也显得相当可爱了。
  我们困在这里已经二十六小时,到现在仍束手无策。唯一出外的一次探险,折损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七。也许卡莫迪太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吸引这么多人,并非没有理由。
  “她真的有十几个听众了?”我问。
  “呃,只有八个。”康奈尔说,“可是她讲个不停!就像以前卡斯特罗可以连讲十个小时。真是够了。”
  八个人。不算多,还不够凑成一个陪审团。可是我了解他们脸上的忧虑。八个人足以形成卖场里最有力的政治集团,尤其是唐尼和麦克已经不在了。想到我们这个封闭的社区里,人数最多的一个集团竞在听她瞎扯地狱和七宗罪什么的,使我感到有点幽闭恐惧。
  “她又开始讲用活人祭祀了。”阿曼达说,“巴德?布朗上前叫她不要在他的店里胡说八道,结果两个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其中一个是那个麦隆?拉福勒——却告诉他该住嘴的人是他,因为这是个自由国家。他不肯住嘴,所以,呃……他们就动手推人了。”
  “巴德?布朗的鼻子流血了。”康奈尔接口说,“他们是玩真的。”
  我说:“还不到真的杀人的地步吧?”
  康奈尔轻声说:“要是雾还不散,我不晓得他们会过分到什么地步。
  我不想知道。我打算离开这里。”
  “说比做容易。”我突然灵光一现。气味。这就是关键。我们在超市里,几乎没受到什么侵扰。巨虫可能和普通的虫子一样,是被灯光吸引。
  而巨鸟只是追随它们的食物而已。但是较大型的怪物却没找上我们,除非我们为了某种理由自己送上门。桥墩药房的屠杀肇因于刻意打开的大门——这点我很肯定。抓走诺顿和地平说会员的怪物,由其发出的声音听来,可能大如房屋,但是它或它们都未挨近市场。这表示或许……
  我忽然想和奥利?魏克斯说话。我必须和他谈谈。
  “不论死活,我都要出去,”康奈尔又说,“我可不打算在这里度过整个夏天。”
  “已经有四个人自杀了。”阿亚曼没来由地插上一句。
  “什么?”我有点心虚,因为我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那两个士兵的尸体被发现了。
  “安眠药。”康奈尔简短地说:“我和另外两三个人把尸体抬到后面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还想笑。想不到仓库已成了停尸间。
  “雾好像小了点,”康奈尔又说,“我要走了。”
  “相信我,你走不到你的车子的。”
  “连第一排都走不到吗?那比药房还近呀!”
  我没有答腔。因为答案是否定的。
  大约一小时后,我找到了奥利。他站在冷藏柜旁,还在喝啤酒。虽然他面无表情,却好像正看着卡莫迪太太。显而易见的,她一点也不疲倦。
  她真的又在谈用活人祭祀了,只是这回没人再叫她住口了。昨天叫她闭嘴的人,今天不是加入了她,就是安静聆听。其他人则势孤力单。
  “明天天亮前,她可能就会说服他们,”奥利说,“或许不会……只是万一她真说服了他们,你想她会把血祭的荣誉派给谁呢?”
  巴德?布朗冒犯过她,阿曼达也是,还有那个伸手掴她的男人。然后,不用说,还有我。
  “奥利,”我说,“也许我们可以找六个人出去。我不知道我们可以走多远,但我们至少出得去。”
  “怎么出去?”
  我对他说明了。其实很简单。只要我们全速冲过停车场,尽快坐进我的斯柯达四驱车,它们就不会闻到人的气味;尤其是把车窗摇上后。
  “可是,万一它们被别的气味吸引呢?”奥利问,“比如废气味?”
  “那我们就惨了。”我同意道。
  “还有动作,”他说,“车子在雾中穿行的动作也可能吸引它们,大卫。”
  “我想不会,除非有猎物的气味引导。我真的相信这就是逃走的关键。”
  “但你不敢肯定。”
  “是的,我不敢肯定。”
  “你想去哪里呢?”
  “先回家去,接我太太。”
  “大卫——”
  “好吧,去探探情况。确定一下。”
  “外头那些怪物可能无处不在,大卫。你一下车还没进家门,它们也许就把你逮个正着。”
  “要是这样,我那辆车就给你了。我只求你尽可能照顾比利一段日子。”
  奥利喝完啤酒,把空罐丢回冰柜里,打到其他空罐发出哐啷响声,阿曼达的枪从他的裤袋里突了出来。
  “往南?”他望向我。
  “是的,我会往南,”我说,“往南走,试着走出浓雾,尽全力试试。”
  “你有多少油?”
  “几乎是满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永远走不出去?”
  我想过。假设箭头计划将整个区域弄进另一度空间,如你我将袜子由正面翻到反面那样容易呢?“我想过,”我说,“可是我不愿等在这里看卡莫迪太太把血祭的荣誉派给谁。”
  “你想今天走?”
  “不,已经下午了,那些怪物在夜里会变得很活跃。我想明天清早走。”
  “你想带谁一起走?”
  “你我和比利。杜曼太太、阿曼达、那个老先生康奈尔、还有雷普勒太太。或许还有巴德?布朗吧。一共八个人,但比利可以让大人抱着,我们可以挤一挤。”
  他思索了一下。“好吧,”最后他说,“我们试试。你对其他人提起过这想法吗?”
  “没有,还没有。”
  “我奉劝你暂时不要提,等到明早大约四点。我会把两袋食品放在最靠近大门的结账台下。如果我们幸运,也许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溜出门去。”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卡莫迪太太。“一旦她知道了,很可能会想办法阻止我们。”
  “你真这么想吗?”


I am com back

[3 楼] | Posted: 2014-02-07 15:41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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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又取出一罐啤酒。“毫无疑问。”
  当天下午(事实上就是昨天下午)过得特别慢,像慢动作似的。黑暗悄悄挨近,把雾从白茫再度变为暗红色。八点半不到,外面仅剩的世界已慢慢融进黑暗中。
  那些粉肉色怪虫又回来了,接着是怪鸟,俯冲下来,衔走爬在窗子上的巨虫。夜色中,偶尔传来巨大的吼声,还有一次,在午夜时分,响起一长声的“啊——噜——!”使得许多人惊骇地向外眺望,面面相觑。在我的想象中,沼泽大鳄可能就是这样叫的。
  唐尼预言的差不多应验了。凌晨时分,卡莫迪太太又招揽了六、七个听众。切肉的麦克维先生也是其中一个,他双臂交叠,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充满活力,似乎不需要睡眠,源源不断地布道,旁征博引,创造不少高潮。她的群众开始喃喃应和,不自觉地晃动身子,就如参与帐篷复活仪式的真诚信仰者。他们的眼神空洞而发光。他们都被她蛊惑了。
  凌晨三点左右(布道仍继续进行,不感兴趣的人都退到后方睡觉去了),我看见奥利把一袋食品放到最靠近大门的结账台下。半小时后,他又放了第二袋。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行动。比利、阿曼达和杜曼太太一起睡在已空无一物的肉品冷冻柜旁。我和他们坐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昏乱的打起盹来。
  奥利把我摇醒时,我手表上的时间是清晨四点十五分。安博罗斯?康奈尔和他在一起,隔着眼镜片可看见他眼神闪亮。
  “差不多是时候了,大卫。”奥利说。
  我肚子一阵紧张的抽痛,但又随即消失。我把阿曼达摇醒。阿曼达和斯黛芬同在车里可能发生什么状况?这问题闪过我脑际,但一闪即逝。
  今天最好随机应变就是。
  那双慑人的碧绿眼眸睁开,迎向我的注视。“大卫?”
  “我们要悄悄离开这里。你要来吗?”
  “你在说什么?”
  我一面解释,一面唤醒杜曼太太,以免我得再费一番口舌。
  “你这关于气味的理论,”阿曼达说,“只是个理论性的猜测而已,对吧?”
  “是的。”
  “我不在乎。”杜曼太太说。她的脸色惨白,而且虽然睡过一觉,她的眼下仍有两团黑眼圈。“我愿意做任何事,冒任何危险。只要能再看到阳光就好。”
  只要能再看到阳光就好。我不觉一阵寒战。她的话触动了我的恐惧核心,触到了自从眼看诺姆被触须拖走后,便让我几乎心灰意懒的感觉。
  透过浓雾看去,太阳还不如一个银币大小。简直像金星一样。
  潜藏在雾里的生物倒不那么可怕;我用铁钳那一击,已证实了它们并非恐怖小说中的不死怪物,而只是有弱点可击的一般生物罢了。令人意志消沉的是浓雾本身。只要再看到阳光就好。她说得对。仅只这点就值得人穿过一层层地狱。
  我对杜曼太太笑笑,她也不太肯定地回我一笑。
  “是的,”阿曼达说,“我也一样。”
  我开始轻轻把比利摇醒。
  “我去。”雷普勒太太简短地说。
  我们都聚在肉品柜台旁,只差巴德?布朗一个。他谢绝了我们的邀请。他说他不会离开超市里的岗位,但以少见的温和声音说,他不会怪奥利离开。
  现在白色的肉品冷冻柜已开始散发出一种略带酸甜、不好闻的气味了;有一次我们到鳕角度假一星期,回到家时打开冰箱也有相同的气味。
  也许,我心想,是腐肉的味道驱使麦克维先生加入卡莫迪太太的吧。
  “——赎罪!我们现在该想的是赎罪!鞭子和蝎子便是我们遭到的天谴!我们因探询上帝禁止的秘密,才会遭到责罚!我们看到大地的双唇开启了!我们看到梦魇的猥亵!岩石不会摒挡它们,死亡之树也不会遮蔽我们!世界如何结束?有什么能阻止末H来临?”
  “赎罪!”麦隆?拉福勒喊道。
  “赎罪……赎罪……”他们疑惑地低喃。
  “你们要诚心诚意地说啊!”卡莫迪太太吼道。她的颈子上青筋突起,她的声音已沙哑却依然有力。我突然想到,是雾给了她这样的力量,这种迷惑人心智、巧辩善喻的力量,正如雾从其他人身上取走了阳光的力量一样。雾来之前,她不过是个有点怪异的老太婆,在镇上拥有一家古董店。
  镇上的古董店也还有好几家,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个老太婆,在后面房间里塞了几只标本动物,并且知道各种民俗偏方。据说她可以用一根苹果树枝找到水源,可以制好皮肤疣,并且卖给你一种可以祛除雀斑的药膏。我甚至听说过——是老比尔?乔提说的吗?——卡莫迪太太可以解决爱情问题(而且完全保密);如果你有床笫间的麻烦,她会给你一种饮料,使你立刻再度雄赳赳气昂昂。
  “赎罪!”他们齐声高喊。
  “赎罪,对了!”她入神地叫道:“只有赎罪才能使雾气消散!赎罪才能驱走这些恶魔和憎恨!赎罪才能驱除我们眼前的迷雾,让我们看清楚!”
  她的声音降低一个音阶。“圣经上说赎罪是什么呢?在上帝的眼里和心里,唯有什么东西可以洗刷罪恶呢?”
  “血!”
  这回,寒流窜过我全身,直冒上颈窝,使我汗毛倒竖。应答的人是麦克维先生。自我小时候仍握着父亲的手时,便在桥墩镇当屠夫的麦克维先生。穿着溅血的白制服,为客人切肉的麦克维先生。善于操刀,还有切肉锯和切肉刀的麦克维先生。他比任何人都明了,只有从躯体伤VI流出的东西才能洗涤灵魂。
  “血……”他们低低应和。
  “爸爸?我好怕。”比利说。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一张发白的小脸皱得紧紧的。
  “奥利,”我说,“我们快离开这个疯人院吧。”
  “立刻走,”他说,“我们走。”
  我们七个人——奥利、阿曼达、康奈尔先生、杜曼太太、雷普勒太太、比利和我——分散开来走过二号走道。此时是清晨四点四十五分,雾的颜色又开始转淡了。
  “你和康乃尔先生拿食物。”奥利对我说。
  “好。”
  “我先走。你那辆斯柯达是四门的,对吧?”
  “是的。”
  “好,我会打开驾驶座车门,还有同一侧的后车门。杜弗瑞太太,你可以抱比利吗?”
  阿曼达把比利抱了起来。
  “我会不会太重?”比利问。
  “不会,小乖。”
  “好。”
  “你和比利从前座进去,”奥利又往下说,“移到最右边。杜曼太太也坐前面,中间。大卫,你开车。我们其他人就——”
  “你们想到哪里去?”
  说话的是卡莫迪太太。
  她站在奥利藏食物的结账柜台前,那身橙黄裤装在昏暗的光线中夸张地突出。她的头发狂乱地散向各处,令我联想起电影《科学怪人的新娘》里那个女主角。她的眼神灼灼逼人。大约有十到十五个人站在她身后,挡住“出口”和“入口”两扇大门。他们的神情看来像是遭逢一场车祸,或是曾看过幽浮降落,或是看过一棵大树自己拔出根来走路似的。
  比利紧抱着阿曼达,把脸埋到她颈窝里。
  “我们要出去,卡莫迪太太。”奥利的声音出奇得轻柔,“请你们让开。”
  “你们不能出去,出去就是死。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吗?”
  “没有人干涉过你。”我说:“我们所要的只不过是同样的自由。”
  她弯下腰,毫不踌躇的找到那两袋食物。她必定早就看穿我们的计划了。她把袋子从奥利放的架子上拉出;一只被拉开了,掉出几罐罐头滚来滚去,另一只被她用力一丢,随着碎玻璃的声响裂开,汽水噬嵫作响流了满地,而且溅到隔壁的结账柜台。
  “就是这种人将末日带来的!”她吼道,“不肯屈服于上帝意旨的人!
  他们是罪人,高傲且顽固!他们必须作为祭品!我们必须从他们身上得到赎罪的血!”
  纷纷赞同的低喃鼓舞着她。她已经疯了,口沫横飞地对聚在她后方的群众发号施令:“我们要那个孩子!抓他!抓住他!我们要那个孩子!”
  他们一拥而上,领头的是麦隆?拉福勒,两眼喜悦发光。麦克维先生紧随其后,一张脸苍白而没有表情。
  阿曼达向后退,紧紧抱着比利。他的双手牢牢地圈住她的脖子。她惊恐地望向我。“大卫,我该怎么——”
  “两个都抓!”卡莫迪太太尖叫,“把那个荡妇也抓起来!”
  她是橙黄和黑暗的启示录现身。她开始跳上跳下,手臂上仍挂着那只大提袋。“抓那孩子,抓那荡妇!抓住他们每个人!抓——”
  一声枪响。
  一切都静止了,仿佛我们是一班调皮捣蛋的学童,而老师刚刚进了教室,并用力把门关上。麦隆?拉福勒和麦克维先生呆立在十步外。麦隆茫然地回头看麦克维先生,麦克维先生却目不斜视,似乎根本不晓得麦隆就在他前方。他脸上的表情是我在这两天来已见过太多的。他疯了;他的心智已停止运作。
  麦隆向后退,恐惧地瞪着奥利?魏克斯,接着便拔腿狂奔,转过走道,踢到一个罐头,跌倒在地,又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失去了踪影。
  奥利以标准的打靶射击姿势站立不动,两手握着阿曼达的枪。卡莫迪太太仍站在结账柜台前,两只布满老人斑的手紧抱着腹部。鲜血自她的指缝中流出,溅在她的橙色裤装上。
  她的嘴一开一合。一次,两次。最后她终于说出口。
  “你们全会死在外面。”她一说完,便慢慢倒向前,她臂上的大提袋滑开了,掉在地上,摔出里面的东西。一个纸包的东西滚过地面,砸着我的鞋子。我不假思索弯身捡起;那是一条已用了一半的除口臭剂。我立刻将它丢开。我不愿碰触任何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信徒”都四散退却,显然已群龙无首。他们的眼睛都死盯着倒在地上、血流满地的卡莫迪太太。“你们杀了她!”有个人愤怒又害怕地尖叫,却没人指出她死前也想杀我儿子。
  奥利仍以射击姿势僵立不动,只是嘴角微微颤抖。我轻轻碰他一下。
  “我们走吧,奥利。谢谢你。”
  “我杀了她,”他哑着声音说,“我不杀她我们就完蛋了。”
  “是的,”我说,“所以我才谢你。现在我们走吧。”
  我们再次往前走。
  这回没有食物要拿了,拜卡莫迪太太所赐。因此我可以自己抱比利。
  我们在门口停了一下,奥利低声、压抑地说:
  “要是有别的选择,大卫,我是不会杀她的。”
  “是的。”
  “你相信吗?”
  “是的,我相信。”
  “那我们走吧。”
  我们推门而出。
 
  十一.结局
 
  奥利右手持枪,跑得很快。我抱着比利才刚踏出门,他已经跑到我的斯柯达四驱车旁了,他的身形模糊,有如电视电影里的幽灵。他先打开驾驶座的门,接着开后门。这时由雾中浮出某种怪物,一下就将他切成两半。
  我没有机会看清那怪物,为此我暗自庆幸。它好像是红色的,煮熟的龙虾那种愤怒的红色。它有钳子,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就像诺顿和他的地平会同伴出去后听到的那种声音。
  奥利开了一枪,接着那怪物的钳子向前一剪,奥利的身体便随着喷泉般溅出的鲜血完全断成两截。阿曼达的枪从他手中落下,掉到地面,又发了一枪。我仓促地瞥见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就像一串巨大的海葡萄,然后那怪物夹着奥利的半截尸体回到雾中。多环节、如蝎子般长长的躯体,刷刷拖行过地面。
  我面临了刹那间的抉择。或许抉择一直都得面临,无论时间长短。
  半个我想抱紧比利跑回超市里,另一半却主张冲向车子,把比利丢进车里,自己也跳进去。这时阿曼达尖叫出声,一声尖锐无比的叫声,仿佛不断盘旋向上,直高到超音波的范围。比利紧紧搂着我,把脸埋进我胸前。
  一只蜘蛛抓住了杜曼太太。它体型硕大,先将她击倒在地,使她的洋装裙子向上卷起,露出瘦削的膝盖,然后便爬到她身上,毛茸茸的脚按住她的肩膀,开始吐丝。
  “卡莫迪太太说得对,”我心想。我们会全部死在外面,我们真的会死在外面。
  “阿曼达!”我嘶声高喊。
  她没有回答。她已经吓呆了。那只蜘蛛横跨着比利的保姆,那个生前喜欢玩拼图的善良妇人,吐出的白丝一再缠绕她的身体,丝上的腐蚀性物质浸入她的身体,使她流出的鲜血将白丝都染红了。
  康奈尔慢慢向后退回超市,眼镜后方的眼睛瞪得像餐盘那么大。他蓦地转身跑了起来,用力推开大门,跑回卖场里面。
  雷普勒太太解决了我的犹豫不决。她一个箭步跨上前,用力掴了阿曼达一巴掌,反手再一巴掌。阿曼达停止尖叫。我走向她,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斯柯达,接着对着她的脸大叫一声:“跑!”
  她跑了。雷普勒太太也奔过去,先把阿曼达推进后座,然后自己也爬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
  我扯下比利,把他丢进车里。正当我上车时,一条蜘蛛丝飘了过来,落在我的脚踝上。我的脚踝立刻灼热发痛,就像钓鱼线快速划过掌心的感觉一样。它强韧有力。我的脚用力一拉,将它扯断,人才得以坐进驾驶座。
  “关门,喔,快关门,亲爱的上帝啊!”阿曼达嘶喊道。
  我才关上车门,就有只蜘蛛轻轻撞上车门。我离它那对恶毒的红眼睛不过才几英寸而已。它的每一只脚都粗如我的手腕,来回刷着斯柯达的车头。阿曼达不停尖叫,简直和火警铃一样。
  “小姐,闭嘴。”雷普勒太太告诉她。
  那只蜘蛛放弃了。它闻不到我们的气味,就以为我们不在了。它挥动十几只毛脚,爬回雾里,变成模糊的影子,很快地消失不见。
  我望向窗外,确定它已经走了,便把车门打开。
  “你干什么?”阿曼达嚷道,但我很清楚我在干什么。我想奥利也会这么做的。我半倾身子,把枪从地上捡了起来。有只怪物迅速朝我爬来,但我看也不看便抽身退回,用力关紧车门。
  阿曼达忍不住啜泣,雷普勒太太伸手环住她的肩膀,简短地安慰她。
  比利说:“我们要回家了吗,爸爸?”
  “比利小子,我们要试一试。”
  “好。”他小声地说。
  我检查过手枪,将它放进仪表板下的置物箱。从药房回来后,奥利重新上过子弹。其余的子弹都随着他一起消失了,不过没关系。他向卡莫迪太太开了一枪,又对那有钳子的怪物开了一枪,接着枪落地时也因走火而发出一颗子弹。我们有四个人上了斯柯达,但万一事态急迫时,我会为自己另找一条出路。
  我找不到钥匙圈,整个心都慌了。我搜过每一个口袋,都没找到,只有从头再搜一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找。最后发现钥匙圈在我的牛仔裤袋里,被硬币挤到下面去了。车子平顺地启动。引擎一发出稳定的怒吼声,阿曼达便哭了出来。
  我耐心坐在驾驶座上,等着看有什么东西会被引擎声或汽油味吸引过来。整整五分钟,我这一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过去了。毫无动静。
  “我们是要坐在这里还是要走啊?”雷普勒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走。”我说着,将车倒出停车位,开了近光灯。
  出于某种或许可说是低劣的冲动,我尽可能靠近联邦超市旁边驶过。
  车子右侧挡泥板撞翻了一只垃圾桶。除非贴着观测孔,要不然根本看不见里面,堆高的肥料袋使这地方看来像正在举办什么肥料大拍卖似的,但在每个观测孔里都有两、三张苍白的脸往外望向我们。
  我将车向左转,雾气立刻在我们后方聚拢。我不知道那些人最后会有什么下场。
  我以时速五里摸索着驶回堪萨斯路。但即使开了车头大灯,最远仍不能看到七或十英尺之外。
  地表经历过大幅震动;这点唐尼没说错。有些地方只有地面龟裂,但有些地方是整片地表下陷,使得路上剧烈凸起。还好这辆斯柯达是四轮驱动,我们得以平安驶过,真是谢天谢地。然而我很怕不久就会碰上一个连四轮驱动车也无法通过的障碍。
  平常只要七、八分钟的一段路,我整整开了四十分钟。最后标明我们私有小路的牌子在雾中浮现。五点不到便被叫醒的比利,已在他熟悉如家的车子里睡着了。
  阿曼达不安地望向小路:“你真要开上这条路吗?”
  “我要试试看。”我说。
  但那是不可能的。暴风松动了不少树根,而那阵怪异的震动则让它们一一倒下。我好不容易辗过头两棵落木;这两棵都还算小。第三棵却是一棵横躺过路面的老松树。离我们的屋子还有四分之一里路。比利睡在我身旁,我停下车子,以手掩面,试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现在,我坐在缅因公路三号出口处的霍华德?强生旅馆,用旅馆的信纸把这一切经过记下来。我猜想雷普勒太太,这个能干而强硬的老太太,只要几句话就可以把整个情况讲完了。不过她很好心地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想。
  我没有出路。我无法摆脱它们。我甚至不能开玩笑地告诉自己说,那些恐怖电影里的怪物都回到联邦超市去了;当我向窗外窥视,我可以听见它们在树林里走动。湿气自树叶上一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隐约可见、如噩梦般的怪鸟飞过我们时,头上的雾就会暗下来一会儿。
  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她手脚够快,只要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只要她有足够吃十天、半个月的食物,那就没问题了。这自我安慰没什么帮助。一直闪进脑海中的,是最后一次看着她的记忆;她戴着那顶大大的草帽和园艺手套,往我们的小菜圃走去,而迷雾就在她身后的湖面上滚动。
  现在我该想的是比利。比利,我告诉自己。比利小子,比利小子……
  我也许该在这张纸上写这名字一百次,就像被罚写“我再也不在课堂上乱丢纸团”的学生一样,而外面是阳光晴朗的三点钟,老师坐在位子上改作业,可以听到她的笔在纸上发出的刷刷声,远远还传来小孩在为临时棒球赛挑选队员的声音。
  总之,最后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把车子小心倒回堪萨斯路上。然后我哭了。
  阿曼达怯怯地碰碰我的肩说:“大卫,我很难过。”
  “是啊,”我想止住哭泣,却不怎么成功,“是的,我也很难过。”
  我把车开上三。二号公路,然后左转朝波特兰驶去。这条路也是凹凹凸凸的,但大致上比堪萨斯路好走一些。我担心的是桥梁。缅因州处处是溪流,因此大小桥梁随处可见。还好那不勒斯大桥没断,从那里到波特兰一路都还顺利,只是慢了点。
  雾依然浓密。有一次我以为路上横躺了好几棵落木,因此不得不停车,结果那些树竟然上下动了起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它们是触须。我停车等候,不久它们便缩走了。有一次,一只有绿色身体、透明长翅膀的怪物飞到车盖上。这怪物看来有点像是变形的恶心蜻蜓。它在车盖上盘旋了一会儿后便振翅飞走了。
  比利在我们驶离堪萨斯路大约两小时后醒了过来,问我是不是接到妈妈了。我告诉他,因为有落木挡在路上,我无法驶进通往我们家的小路。
  “她没事吧,爸爸?”
  “比利,我不知道。但我们会再回来找她的。”
  他没有哭,却又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我倒宁愿看他哭。他睡得太多了,不免叫人担心。
  我的头开始剧痛。我想是由于我们以时速低于十里的速度在雾中开了好几个小时的关系;而且一直等着下一秒钟会碰上什么意外——桥梁冲失、泥石流、或三头怪兽。这实在令人万分紧张。我想我祈祷了。我祈求上帝保佑斯黛芬平安,不要把我的通奸罪报应到她身上。我祈求上帝让我将比利送到安全之处,因为他已走了这么远了。
  浓雾来袭时,不少人都把车停到路旁。中午之前,我们便驶抵北温德翰。我先走河岸公路,但走了四里后,发现原本架在一条湍急小溪上的桥已被冲垮,掉进河里。我只得倒车驶了大约一里路,才找到一个空旷到能掉头的地方。所以我们还是走三。二号公路开向波特兰。
  我们到达波特兰后,我抄近路驶上收费公路。公路入口处的一整排收费亭就像没有眼睛的骷髅头一样,空无一人,其中一座的滑门上挂了件破掉的夹克,袖子上有“缅因收费公路”臂章,上面染了已干的血渍。自从离开联邦超市后,我们还未碰上一个活人。
  雷普勒太太说:“大卫,试试收音机。”
  我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想着我怎么笨得把车上的收音机都忘了。
  “别这样,”雷普勒太太说,“你不可能样样都想到。谁要想那么多,一定会疯掉的。”
  在调幅波上,我只收得到一连串尖锐的静电声,调频则连静电的杂音也没有,跟没开时一样安静。
  “那表示所有电台都停止播送了?”阿曼达问。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们已经向南驶了相当的距离,应该可以接收到波士顿的电台了WRKO、WBZ、WMEX。但是如果波士顿已经没了
  “那也不一定代表什么,”我说,“调幅波上的静电声纯粹是干扰。雾气太湿也会影响无线电讯号。”
  “你确定是那样?”
  “是的。”其实我并不确定。
  我们向南行驶,里数指标不断减少,由四十里往下数。等里数到达一时,我们就该在新罕布什尔州界了。在收费公路上行驶比较慢;因为有不少开车的人没有及时弃车,好几个都撞了车。有几次我不得不驶上中央分隔岛。
  过了二十里指标时,我开始觉得有点饿,这时比利抓住我的手臂。
  “爸爸,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一团黑影由雾中浮现,把雾遮暗了。它高如山崖,且笔直地向我们移近。我用力踩煞车。原本在打盹的阿曼达,随着紧急煞车往前冲。
  某种东西向我们逼近,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事实。虽然雾中只容许我们短暂一瞥,但我们的脑子还是可以看出这东西的不合情理。这样黑暗、恐怖的东西,就像绝美的事物一样,完全超越我们渺小人类的经验之门。
  它有六条腿,这我看得出来。它的皮肤是石板灰色,有几处杂着暗棕色。那些棕色斑纹令我无端想起卡莫迪太太手上的老人斑。它的皮肤发皱,且有深深的纹路,数以百计的粉肉色巨虫爬在它身上。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可是它笔直地从我们上头经过,其中一条满是皱纹的灰腿不偏不倚踩在我的车窗旁边。事后,雷普勒太太说,虽然她拉长了脖子看,却看不到那东西的下腹,只看到两条如高塔般巨大的腿走入雾里,直到消失不见。
  当那怪物越过车顶的刹那,我只想到跟这么巨大的生物比起来,蓝鲸可能只有鳟鱼那么小吧——换句话说,这东西大得令人难以想象。即使在它走了以后,它的脚步仍震得地面动个不停。它在州际公路上留下了脚印,深到我几乎看不见底。每一个脚印都大到足以让我这辆斯柯达掉下去之后上不来。
  半晌无人说话。除了呼吸声和那巨兽渐去的脚步声外,四周一片沉寂。
  然后比利开口问道:“爸爸,那是不是恐龙?就像飞进超市里的那只鸟一样?”
  “我想不是的。我想历史上还没有过那么大的动物,比利。至少在地球上没有。”
  我想到箭头计划,又一次纳闷他们究竟在那里搞什么鬼。
  “我们走吧?”阿曼达怯怯地问,“它说不定会再折回来。”
  是的,而且前头也许还有更多只等着。可是说出来也于事无补。我们总得到某处去。我继续向前行驶,在那些可怕的脚印间弯进弯出,直到它们自路面上消失。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差不多是这样——只有最后一件事。但你不能期望有什么断然的结尾。这故事没有“于是他们逃出了迷雾,迎接阳光璀璨的一天”;或是“我们醒来时,国家警卫队终于来了”;或者甚至是老套的一句:“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我想,这比较像我父亲老皱着眉头说的,“希区柯克式的结尾”,也就是让读者或观众自己去猜想的不明确结尾。我父亲对这样的故事十分轻视,说它们是“骗钱的”。
  我们到达这间三号出口旁的霍华德?强生旅馆时,暮色已渐起,这使得开车成为自杀式的冒险。在那之前,我们也曾赌命开过横跨沙寇河上的长桥。这座桥的桥身扭曲得厉害,但在雾里也看不出它是不是完整。
  而我们赢了这场赌博。
  问题是,我还得考虑明天,对不对?
  我写到这里时,已是凌晨十二点四十五分了,今天是七月二十三日。
  造成这一切灾难的那场暴风雨,不过是四天前的事。我从房间里拖了个床垫出来,让比利睡在大厅。阿曼达和雷普勒太太就睡在他附近。我靠着一只大型手电简写下这些。窗外,粉肉色的巨虫不断冲向窗玻璃,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偶尔夹杂一只怪鸟啄虫的更大声响。
  斯柯达的汽油大约可再走九十里。我也可以试试在这里加满油;旅馆对面就有一处加油站,虽然停电了,但我想我可以用虹吸管吸些油出来。不过不过这表示我必须到外面去。
  只要我们能得到汽油,不管是在这里或更远一点的地方,我们就能继续前进。你瞧,我心里是有个目的地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确定。这是最要命的一件事。或许那只是我的想象,一种希望。
  就算没那回事,我们也得赌很久的命。有多少里路?有多少座桥?有多少怪物会不顾我儿子痛苦的惨叫声而将他撕裂,吃掉?
  由于希望渺茫,我觉得这几乎就像一场白日梦,所以到现在我也还未对任何人提起。
  我在经理室里找到一部装电池的大型多波段收音机。收音机背面有条天线直通窗外。我转开收音机,拨了拨指针,结果还是什么也收不到,只有静电声和死寂。
  然后,当指针拨到最左侧,就在我伸手想关掉收音机时,我想我听到了一个字,或是我梦见我听到了。
  就那么一个字。我听了一个小时,但再也没听到了。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字,它必然是偶然透过潮湿的雾里某种微小的转变,一条接通但立刻又中断的通道。
  一个字。
  我得睡一下才行……如果我可以入睡,而不会一夜被恶梦纠缠,看着奥利、卡莫迪太太、诺姆的脸团团转……还有斯黛芬那一半被宽边草帽遮暗的脸。
  这家霍华德?强生旅馆有间餐厅,除了用餐的地方之外,还有个马蹄形的午餐吧台。我要把这些笔记留在吧台上,说不定有天某个人会找到,会从头看过。
  一个字。
  万一我真的听见了。万一。
  现在我要睡了,但我要先亲亲我儿子,并在他耳畔轻声说两个字,使他有能力抵御噩梦。
  两个听起来很像的字。
  一个是哈特福德。①
  另一个是希望。②
  ①哈特福德(Hartford)是康涅狄格州首府,故事最后,主角一行人应是在缅因州与新罕布什尔州交界附近,从新罕布什尔州再往南穿过马萨诸塞州,便是康涅狄格州,与下个字“希望”对照,意思是希望已近在眼前。


I am com back

[4 楼] | Posted: 2014-02-07 15:42 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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