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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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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辣椒 说：
儿时的雪天 文 / 苏枕书
故家八仙桌上吊着的一盏温灯来，外面雪簌簌的，热汤热酒在桌上，猫吃饱后伏在人怀里腻着不肯走。
江东地气潮湿，记忆中大雪并不多。湿雪是很烦恼的，积不起来，道路泥泞，天气又冷得厉害，去学校的路上把裤脚和鞋子打湿，真是沮丧极了。有几年也下干雪，看到扯絮般的雪片漫天飞舞，心里欢喜得很，问母亲：会堆起来么？母亲说：会的，睡一觉明天就能看雪了。
下大雪时小孩子并不觉得冷，要到空地里去看雪，伸出手掌接雪，莫名的欢呼一阵。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冬天，着实落了一场大雪。祖母炖了萝卜排骨汤，她和母亲都很担心园子里的植物，生怕冻坏。母亲说我出生那一年冬天也下雪，后院一株石榴树冻死了。“所以你就没有石榴吃了。”
我的祖父退休后无事在家，每天晚上都要吃酒。祖母虽给他温酒，但会责怪几句。祖父也不理会，慢吞吞饮了。八仙桌上吊着一盏灯，一家人团团坐着。大猫端坐在祖母身边的凳子上，昂然直起脊背。夜饭吃得简单，通常是热粥、炒青菜、鱼，几种下酒菜。海蜇头常年腌在小坛子里。花生米在油锅里滚一遍，拿醋和酱油泡一泡，加几枚芫荽，或者碎皮蛋，口感很奇特。那一年大雪，我记得家里新酿了酒，猫也尝了一口。灰沉沉的天，下午两三点钟光景就像黄昏了。眼中所见的天地皆是茫茫一片洁白。这时有一位母亲领着三个孩儿行到院前，说是要讨一口热水。祖母引他们进来，他们仍立在雪里不动，垂着头说，还要一些米。我正捧着一只小碗尝萝卜排骨汤，看着他们觉得非常可怜。后来他们到底来堂屋内坐下，祖母盛了米饭和汤，那母亲很瑟索，三个孩儿惶惑又不知所措地望一眼我们，再望一眼他们的母亲。祖母问，你们从哪里来？她说，从皖北来。夏天发大水，家和地都没有了。男人也没有了，村子里的人走了大半。祖母叹息道，这么大的雪天，没有哪里住么？她很羞赧地笑了笑，后来谈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他们吃完后又走了，祖母舀了两瓢米，抓了一把钱，她几乎要领着孩儿们在雪地里跪下。我觉得很悲惨，躲在门后不愿出来。他们很快形影俱杳，全部湮没在渺茫的大雪中了。
祖父有一位老友，姓杨，从前共事过。这位杨先生脾气有些古怪，藏了一些书，给儿女们起的名字都刁钻，别人大半识不得。他一脸鄙弃地看着诸人，叹息道：这个字也不认得么？唉。他常来我家小坐，和祖父在院子里看花，讲讲古早以前的事。半晌辰光后老妻过来叫他吃饭，祖父留饭，杨先生想答应。但老妻会生气：这是什么规矩呢？自家的饭已经做好了！他就笑着摆首，朝祖父点点头，说吃罢饭再来。他晚年益发消瘦，眼镜也架不住，已经不能读书看报，精神变得很糟糕，到了家人要时刻照看的地步。他仍要来我家，见了祖父的面就叹气：唉。两人在走廊下坐着，话已经非常少。后边杨家儿女慌慌追来：爸爸，你怎么又乱跑了！他也不答应，继续叹气。儿女们非常抱歉，连连说对不起。大概叹气是一件不太作兴的事，怕我们不开心。有一年春雪，他要出来散步，路上跌了一跤，摔断了尾椎骨，在家里歇了很久。人们说：杨老先生最近怎么不出来叹气了？有人答：雪天骨头跌断了。别人叹息：年纪大了真是可怜。又过了几年，听说他死了。回乡路过他家门前，高树郁郁，杂草枯藤遍布庭院。他的老妻大概也不在世上了。
初中时也有一年下大雪，赶着期末考试。很多同学都迟到，因为只能步行来。考场乱哄哄很久不得安静，后来推迟了半小时才罢。同桌家的狗也来了，缠着她怎么也不肯走，同桌急得要哭，后来老师许她把狗留在考场内。原来平日出门狗都要送她。她骑自行车，狗跟不上，小跑几步便折返。此日步行，又下雪，狗开心极了，一路打滚玩雪跟到学校。
考试结束后一群同学在雪地里疯玩，把凳子倒过来在冰面上当滑板。母亲看我也在其中捣乱，在廊下大喝一声：回来！我充耳不闻。母亲也没有办法。下午数学老师还要留几位学生讲竞赛题，见雪太大，便说要留我们吃夜饭。他买了一口猪肺，洗了很久，炖了一锅汤。下午的课轻松极了，大家都偷眼看窗外的雪。中途下课我去折腊梅，又在玻璃的雾上写字。食指画竹叶最容易了。满玻璃都是竹子。数学课代表擅长画骷髅，在窗子上画了一副又一副骨架。晚上吃完饭，大家在院子里堆雪人。师母招呼我和另外一个女生说，外面多冷呀，我们堆小雪人吧。于是就拿碗盛了雪，捏出小小的偶人，女孩子们很兴奋。当时师母刚刚有娠，如今她的女儿已经快念初中了。
我现在还总是想起故家八仙桌上吊着的一盏温灯来，外面雪簌簌的，热汤热酒在桌上，猫吃饱后伏在人怀里腻着不肯走。那真是一只肥胖倨傲的猫，春天时祖父会把它装在竹篮里到街上散步。它就在篮子里一颠一颠打盹。路过鱼摊时浑身毛都奓开，一脸媚态，爪子搭在竹篮边上，双目炯炯。市上人都认得它，“又要吃鱼了吧！”和它打招呼。去日不再，连回忆也有些吃力，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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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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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2013-12-08 14: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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